第8章 ０６章夜语
胡思乱想了很久，我也有些困了，就在我想回床睡觉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开关防盗门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还是能够听到。这么晚了，谁要出门吗？出去做什么呢。我有些漫不经心。
窗外，昏暗的小区路灯，一个身穿白色连体衣裤的身影一晃，这是……
周南！周南？
我一下子清醒了，穿着睡衣穿上鞋就往外跑。常欣宇说周南有自杀倾向啊，她穿着明显不符合这个季节的衣服，半夜出去做什么？
周南的身影，出了小区，直奔长乐公园。我在后面拼命追赶，直到周南走上了通往凉亭的小桥，我才差不多追上她，离她还有五六米远时，我跑不动了，我停下来，大喊一句：“周南！”
周南回过头，微风吹卷她的长发，她轻薄的衣袖飘飘若云，那一瞬间她仿佛是夜色的精灵，随时可能随风飘走。
“姜绯染？”周南诧异地开口，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落了下来，但它还是止不住在我胸口怦怦地乱跳。
“周南！”我想问你出来干啥，但张口又觉得那样会刺激她，于是我说：“今晚夜色不错！”
周南抬头望望天上的半个月亮，又看了看我。
我走近她，与她一同往凉亭里走，秋风瑟瑟，我尽量忽略掉身上的寒意，装作若无其事。我想找些话题，但我惊魂初定，大脑里一片空白，仓促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福至心灵，我忽然记起无数次，我们在这凉亭里一起背古文的情景。于是我张口背道：
“天地之大，可以一言尽之，孔子虽大，不过天地，独不可以一言尽乎？试问何以一言尽之，则曰：学周公而矣。周公集群圣之大成，孔子学而尽周公之道，斯一言也，足以蔽孔子之全体矣。祖述尧舜，周公之志也，宪章文武，周公之业也。”
《文史通义·原道》这段，是周南板报的内容，也是我和她一起背的古文之一。“我记得你领我背的古文，也记得你说过：‘孔子之儒，源于周公之儒，唐朝初期和以前，儒学又称周孔之道，学校并祀周公和孔子，以周公为至圣，以孔子为先师。但在公元657年，唐高宗以周公功比帝王的名义，把他移出了学校，让他同祀于文王、武王。这是统治阶级维护其统治，弱化儒学的一种手段。孔子之儒与周公之儒有什么区别。周公内圣外王，是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教育家。而孔子呢，是思想家、教育家，以及不成功的政治家。学周公，可为王者，可为霸主，可以改朝换代，学孔子可为人臣，可为帝师，可为盛世之辅，不可为乱世救星。’”
凉亭还是那个凉亭，风却不是那天的微风，只有周南的连体衣和她那天穿的白裙子还是一样的白。我眼中渐湿，心中的悲伤难以自抑。
“周南，我还记得你说过‘历史是民族的根，圣人的民族的魂’，‘孔子之儒先天不足，后天又被弱化和篡改，被塞进很多害人的东西，如果我们想吸收民族智慧、继承发扬民族文化，就要对儒家思想进行相当的改造，而没有什么比恢复周公至圣地位、溯本正源更简单，更有效，更能立竿见影。’你说你一生将致力于此，这是你的兴趣所在，责任所在。”
我有些激动，声音渐高，我看着周南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得！然而今天，你来告诉我，你来这凉亭做什么？你的理想实现了吗？你的事业不要了吗？”
周南不答，转身抹泪，我也陪着她，哭了很久。
秋风瑟瑟，我们冷得发抖。
许久，周南不再抽噎，我才柔声道：“为什么不想活了？就算是抑郁症耽误了你的学业，你就不能为弘扬民族文化出力了吗？三毛初中辍学，但谁能说她不是大家，我觉得你如此通透，不可能想不明白这些。何况我们未必考不上理想的大学。”
周南依旧不说话。
“你说你要是死在这个池塘里，我以后还敢到这个凉亭来吗？”我轻叹道。
“我要是做了鬼，还能害你不成？你尽管来，到时你到池塘里找，我一定是池塘里最美的一朵白莲花。”
“白莲花现在可不是什么好词，再说你如果变成癞哈蟆呢？”
“你见过白色的癞哈蟆？”
“就不许癞哈蟆得白化病？”
“行，那你以后就到这个池塘来找白色的癞哈蟆吧，总之我还是要做白莲花。”
“白莲花有啥好的？”
“总比做人好。”
“咋了？你妈打你了？”
“她现在不打我了，她骂我。”
“骂你？今天？”
“嗯。”
“骂你啥呀？”
“她满嘴污言秽语，我说不出口。”
我搂住她的腰，拍拍她的后背，道：”你受委屈了，借你一个肩膀，哭吧。”
“谁要哭，我当时就想杀了她，但是我想，杀人是重罪不说，杀了自己亲妈，不知道要被别人说嘴成什么样呢。我清清白白来到这个世间，最后安安静静地死就好了……”周南初时有些哽咽，最后终于哭出声来。
我的泪也流了下来，我胡乱地拍着她的背，道：”坏人都不死，我们凭什么死。以后别当她是你妈，她骂你啥，你就当她放屁好了。”
周南哭得涕泪横流，最后才告诉我：”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你这么骚，咋不出去卖，出去卖倒不用学习了。’你说她心怎么这么脏啊！我不卖，愿意卖她去卖。”
我义愤填膺，周南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她懂不懂什么叫抑郁症啊，她这是不逼死周南不甘心吗？
我轻抚着周南的背，柔声道：“是是是，她的心这么脏，一定想出去卖，明天我们爆了她的朋友圈，就写我叫……她叫啥名呀？”
“叫胡文君。”
“嗯，就在她朋友圈上写，我叫胡文君，今年……”
“四十二岁，”
“嗯，我叫胡文君，今年四十二岁，我很骚，5块钱就卖。”
“好！我们明天就让她尝尝被人侮辱是什么滋味。”周南笑了。
我松开周南，走到栏杆边上，道：“我们唱歌吧，周南。我先来啊！”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喊：
“哭吧，孩子，哭吧，孩子，你已经尽力，你没做错什么。你来到这世间，便带着沉重的爱的枷锁。如山般的期待，你回报不得。你扛下所有的错，自罪自责。你痛恨不完美的自己，活在这个世界。哦，可怜的孩子啊，你累了……”
周南笑了，道：“你这叫唱歌吗？这叫狼哭鬼嚎。”
我也笑，道：“有本事，你唱一个不狼哭鬼嚎的。”
周南站到我旁边，轻声唱：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ウミネコが桟桥で鸣いたから
波の随意に浮かんで消える
过去も啄ばんで飞んでいけ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诞生日に杏の花が咲いたから
その木漏れ日でうたた寝したら
虫の死骸と土になれるかな
……
歌声婉转，与我唱的简直天差地别，我惊为天人，道：“这是什么歌呀？”
周南道：“这是日本女歌手中岛美嘉13年演唱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由秋田弘填词、谱曲。据说这首歌降低了日本的自杀率。
“哦，我没听过，歌词是什么意思？”
周南又轻声唱道：
“撑不住的时候我想到了死，
海鸥声里独上层楼且倚危栏。
浪花浮沉起又落，卷起千堆万堆雪
往日在这不断的蚕食中飞逝不见。
撑不住的时候我想到了死，
为谢生日杏花与我相映成双。
同沐春光醉暖阳，何妨南柯梦一场。
与虫儿一道散作飞烟化为尘土。”
我很疑惑，道：“不是‘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吗？怎么是‘撑不住的时候我想到了死？’你译的？你学日语了？”
“我没学过日语，但我会数数，日文歌曲中每句话有多少个字，我照着往里填就行了。”
“听起来很简单。”
“其实不然，表达同样的意思，日语的字节数比汉语多，如果直译的话汉语歌词就会比日文短，像第一句，日文里11个音节，只是说‘我想到了死’，中文版本为把句子拉长，加了些副词，译成了‘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10个字，我觉得译歌词不能这样，想把它变长，就多加些意思好了，加副词显得语意拖沓。我喜欢把它译成‘撑不住的时候我想到了死’。唱起来也有些拗口，不过能唱。”
“‘撑不住的时候我想到了死’，它应该是增加自杀率才对，怎么会降低自杀率呢？”
“因为它很长，写出了抑郁的感受，能被人理解而不是被当作怪物，会让人心里好受些的，而且后两段它写得非常好：
撑不住的时候我想到了死，
你那灿烂的笑容却令人难舍。
死和死亡的问题我总想不明白，
那么是否要继续活着找到生的真相。
撑不住的时候我想到了死，
原来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和我相遇。
人世间能有你和像你一样的人，
我才对这个世界有了些好感。
有你和你这样的人生活在我身边，
我才对生命和未来有了期待。”
歌唱完了，周南还有些意犹未尽，她手扶栏杆，朝远处大声喊：
“啊！抑郁来临的时候，我还眷恋着这个世界，因为我怕有些人，对我舍不得。绝望来临的时候，我还眷恋着这个世界。因为我想遇到一个很好的人，告诉我人间值得……”
远处的居民楼，亮灯了好几家，我拉着周南的手，迅速逃离了犯罪现场。
“好冷啊！”周南说。
“水里更冷。”我道。
“怎么办？我没拿钥匙。”周南摊摊手。
“我也没拿。不过我家在地垫下放了把备用钥匙。”我拉着周南往家走。
回到家里，我们喝了些热水，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为掩饰周南穿得奇怪的衣服，我把我的衣服拿了一件给周南穿。
我们敲开了周南家的门，周南妈妈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没说什么。
等周南进屋之后，我不动声色地在周南妈妈手里塞了张纸条，那是我一早趁周南不注意时写的。纸条上讲了昨天常欣宇看到周南似乎写了遗书，因而让她误会的事，也讲了周南昨天夜里去寻死的事，我让她小心些，看好周南。
然而晚上回家，我妈说今天周南和她妈妈吵架了，吵得特别厉害。周南妈妈还打开门喊：“要死就死，你吓唬谁啊！”
我很生气，周南妈妈太不安生了，她这是想干啥呀？我在qq上给周南留言，如果她妈实在让人受不了，就让她去找她爸爸或去姥姥家呆一阵，反正她暂时也不用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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