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修历四千八百八十七年，闵幽四十五郡——长锡郡，禧园。
初晨，来仪院的两个小丫头一人拎一把扫帚，慢吞吞扫去庭院的残雪。
将庭院清理干净后，其中一个俊眼修眉的小丫头左右瞧了瞧，见廊上亭下无人走动，扯过另一个秀美灵动的小丫头，说：“琬筠，咱们来聊点好玩的事，好不好？”
叫琬筠的小丫头见一时也无事，便点头答应了。
却凝将扫帚抱在怀里，低声道：“你见过少爷吗？”
琬筠道：“不知凝姐姐说的是那个少爷？”
禧园共有两位少爷，一位是老爷的义子尘听音，一位是老爷的外甥阿簌。
却凝嘻嘻一笑，道：“还能是哪位？自然是我们这位簌少爷，昨儿我可算是见找他了。”
琬筠与却凝是上上月初被买进禧园的，分派到来仪院里头，主要负责庭院的洒扫。细算来两人进来也有些时日了，虽不比那些房里伺候的大丫头与侍童，但也不至于“落魄”到连着几个月都见不到上头的主子一面。
很显然琬筠却凝两人异常“落魄”。
琬筠心眼没却凝那么多，问：“所以少爷为什么连着几日把自己关屋子里？”
不仅琬筠好奇，整个来仪院的丫头小厮婆子也好奇。
阿簌于百年前受过一次重创，一直在床上躺到至今。抱着那一丝侥幸，老爷不知道请了天下多少名医，或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前日那人终于醒了，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却凝轻轻道：“因为他疯了。”
琬筠微讶，眸子睁大，轻轻啊了一声。
琬筠的表情明显取悦了却凝，于是讲得愈发起劲了：“昨儿我夜起，转角看见个人，他似乎没注意到我，嘴里喃喃自语什么‘我不是阿簌’，这等胡语他念了好久。我当时一听就猜到他是谁了，这簌公子怕是睡太久傻掉了……咦，琬筠，你眼睛进沙子了？”
话音刚落，一道阴影当头罩下，却凝心直喊不妙，立马停住嘴。回头一看，见来人乌发白衣，丝丝缕缕光线自空中洒下，打在一张白皙的脸上。一双瑰丽的桃花眼，眼底彷佛一池晕开的墨，又如一片寒冬凝结的霜，这本是一张得天独厚的小白脸，奈何主人时时绷着一张脸，不怒自威。
却凝咬了咬唇，憋红着脸与琬筠齐齐向来人行礼。
“少爷。”
尘听音扫了两人一眼，期间两个丫头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这位素来以不近人情闻名的少爷发作一通。两人又见尘听音许久不说话，心中更是忐忑。
良久，尘听音语气不轻不重：“各罚两个月的月钱。”
两人心中先是送了口气，然后一喜。这算是从轻发落了，欲要道谢时，人已经掠过她们，往房舍那边走去。
尘听音的步子轻且缓，完全听不见一点足音，他来到阿簌的房前，门也没敲，径自推门而入，走至内间。
内间临窗的榻上，盘腿坐着一个人。那人长了一张极不错的相貌，端的是清俊与儒雅，面色白皙，唇角微微扬起，天生犹带三分笑意。
尘听音在塌沿边坐下，只静静的看他，不语。
尘听音的眼神平静，子归却不又得想起那天他在这房里刚醒来时，尘听音也是如现在这般看着他。彼时一个自称是他舅舅的男人对他嘘寒问暖，嘴里阿簌长阿簌短。子归完全傻眼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戏剧性的一幕往往发生在不经意的一瞬间。男人见他久久不应，问：“怎么了吗？”
一旁的禧园的掌事者月姑姑打量几遍一直没甚反应的子归，说；“我看八成是失忆了。”
子归沉默了良久，没有回答。于是，月姑姑的这句话无疑被在场所有人默认了。
这几日子归不停的告诉自己，鄢贺子归，你要冷静，跌宕起伏的人生谁还没有呢？不就换了个躯壳吗？但是真的冷静不下来。
那日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将房里的一干人打发走了，还没待他松口气，尘听音中途折了回来，子归那口气顿时不上不下。
当时的空气是死一般的寂静，子归懒得和他大眼对小眼，撇过头，面得自惹苦恼。
尘听音却道：“阿簌？”
语气轻柔得如蜻蜓点水，子归只觉一道惊雷在心里面炸开。
佯装冷静，子归背对着他，不给予理会。而他没注意到的是，光线昏暗的房间内，尘听音双眸渐渐冷了下去，可语气一分不变。
“你真的是阿簌吗？”
子归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惊雷直接将他脑子炸开了。
子归收回那日的思绪，发现那边的尘听音还在看他。
他抿抿唇，说：“你这人真的好生奇怪，明明知道我不是那鬼劳子阿簌，还帮我瞒下来。”
尘听音淡淡道：“你也可以是。鄢贺子归，对吗？”
说罢，歪头看他，眼神温和，唇角勾出一抹残忍的笑。
子归差点从塌上弹了起来。
这阴险狡诈的家伙！
尘听音一脸风轻云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心，我没告诉任何人。”停顿了一下，他慢条斯理接着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死了’也有半年多了，尸体，没有阿簌这具身体，你的魂魄能存活多久？”
子归心口一噎，答不出来。如果没有阿簌的这具壳子，他一刻钟也活不过。
尘听音提醒道：“鄢贺子归，你得靠阿簌才能活下去啊。”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是在耳边的呢喃，宣子归却听出里面的算计与威胁。
子归心下权衡了一番，道：“我可以当你在帮我‘强占’阿簌的一切吗”
尘听音收敛了笑，淡淡道：“这就不是你要问的了，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就是阿簌，你要代替他活下去。”
阿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大概除了老爷幽堂，没有人知道，就连尘听音也没与真正的阿簌打过交道——毕竟当年尘听音来禧园的时候，阿簌人就已经躺床上了，来仪院里的下人也是如此。
月姑姑既然给子归找了台阶下，他就“姑且”让别人误以为阿簌是真的失忆了——不然那位幽堂老爷知道真相还不得把他的皮都给揭了。
失忆自然有失忆的好处，在鄢贺子归看来，一个失忆的人，忘记以前的生活方式与礼貌涵养，是非常正常的！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失忆后变成什么样都是不可知的。
期间幽堂，一度频繁的来看望他，虽然没什么关系，但还是秉持着少说少错，子归的话很少，几乎都是幽堂问他答。
每每当幽堂隐晦又委婉的提起阿簌的过去，子归便对那位阿簌的过去多一分好奇。幽堂自是愿意和他讲，希望能勾起他这个西贝货完全没有的回忆。
子归将那些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串一起，得到了阿簌那同样与他跌倒起伏的人生故事：
阿簌，因为小时候多灾多病，故而家里人没有起大名。父亲是人族中的一名修士，母亲是妖族，不出十岁死了爹娘，来到闵幽十二郡投靠舅舅幽堂。幽堂是做生意的，活了大半辈子无亲儿女，故将姊妹的遗孤视若亲子。阿簌在舅舅家的日子也就快活了那么几年，于二十多岁那年，不幸在冬日落入湖中，在冰水了泡了大半天才被发现，捞起来时人已经快没气，虽说是救过来了，可在床上躺了百余年才“醒”。
听完阿簌的故事，子归对这位阿簌公子心生怜悯，真可怜，活得那么长，大半辈子都是在床上过的。
一个半月的时间，“鸠占鹊巢”的子归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差不多能完全控制不属于自己的陌生身体，本来打算在来仪院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享享以前从来没有享过的清福，当个纨绔少爷爽一把，幽堂却直接断了他的念想。
因为幽堂说要送他去学府。
子归“上辈子”活得虽然没有阿簌长，但好歹也是近百的妖了，两人相比起来，他日子过得要多糟心就有多糟心。如今意外顶替了阿簌的身份，过了一阵子舒适的少爷生活，并不代表他将自己真正当成了阿簌。
阿簌是假的，不想去学府是真的。
闵幽四十五郡的官僚机制完全参照重境，广设七宗。七宗之一的学宗下设三司学府。初级学府元司，中级学府行司，高级学府典司。
一般的妖根据灵力修为，被简单粗暴得分为四个境界，普通，丹化，全灵，玄士。
子归上辈子很争气，和大众妖挤在普通这一阶级。阿簌就比他争气一点，在床上挺尸前挤进了丹化境界。
一想到学府子归真是心塞至极，狠不得钻回自己可能已经腐朽的尸体，恰又逢幽堂说：“你生来就聪明，一点就通。从前的事你已忘，但天赋这种东西跑不了，应该没问题吧？”
有，当然有问题，问题还大大的。
这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子归得想个法子让这事彻底黄了，一劳永逸。
彼时鄢贺子归在幽堂面前已经很会装了，按着尘听音的意思以及自己对阿簌性情的估摸，他故作样子，翩然一笑。可到口那准备拒接的话，却在对上幽堂充满信任的眼神时遛了个圈，千言万语变成了一个单薄的“哦”字。
子归：……
哦。
哦！
我草，我在说什么？
偏生尘听音还在一旁看他的笑话。
同尘听音一道回了来仪院，子归急急问道：“我要是真的去了那什劳子的司，不久露馅了吗？性格可以在舅舅面前装，脑子这一方面我怎么装啊？！”
尘听音波澜不惊：“那你怎么不拒绝你也知道，父亲还是挺疼你的，你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子归有自己的骨气和面子，理直气壮：“我怎么好辜负舅舅的一片好心”
尘听音似笑非笑：“成日里待在禧园，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吗”
子归真的要急疯了,让他去学府，还不如死了算了。于是说话又带上了没戒干净的脏字：“看看看，看个屁啊，出去让人看我的笑话吗？”
尘听音眉头一皱。
子归装瞎，装做没看见，往床上一躺，说：“你想个办法，不然咱两同归于尽。”
尘听音弯了弯唇，虽说是在笑，眸子却不显任何笑意，他幽幽道：“阿簌，我是让你出去，可没说让你去上学啊。”
任凭子归再如何神经大条也听出了不对劲，道：“是要去哪？”
尘听音抱着手，半边脸沉沦在房中的阴影：“不想去司学，那就离开闵幽十二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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