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烈日当空，树影斑驳，蝉鸣阵阵。
西村古树下堆了一个还没人高的草棚，若是细眼看，便会发现那草棚还有半边是塌的，因此整个棚子都显得摇摇欲坠，过路的人看着都得揪把心。草棚在旁边一块大石上挂了一块破破烂烂的帆布，上面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药店。
这两字要是让上过学堂的学生来看一眼，都觉得鬼画符，啥玩意儿都不是。但放眼整个西村，掰着手指头数都数不出一个读书人来，字写得美丑与否大家都辨不出来，而且听说帆布上的两大字还是“药铺”老板特意跑了几十里路去学的。
此时，草棚内安置了一桌一椅，桌上各色草药和自制的膏药贴一字摆开，边上还放了几碗凉茶。老板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上，神情气色看着病怏怏的。
药店老板大名鄢贺子归，自小就没了爹娘，跟棵小野草似的，孤苦伶仃、老老实实的守着自家那一亩薄田——个屁。
放眼整个西村，鄢贺子归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一天到晚拿着他那所谓的仙丹灵药到处忽悠妖以达到蹭吃蹭喝的目的。当然，鄢贺子归不至于这么没出息，所以他还“骗钱”。
逢妖便说：“我这仙丹包治百病，假一赔十。你这不信任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我可跟你讲，你去城里面一转，转一圈，你还找不到第二颗。”
被他纠缠的妖绝大多数都心甘情愿吃个哑巴亏，用钱买下他那好似从污泥里搓出来的“仙丹”。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被鄢贺子归纠缠住的妖有多淳厚善良，相反，他们年纪大一点的活了有五六百年了，年轻一点的也有一两百岁了，鄢贺子归今年才六十多岁，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头黄毛小子。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眼里的黄毛小子姓鄢贺。虽说鄢贺氏是妖族三十六氏中较落魄的一个氏族，但正所谓族衰妖不衰，鄢贺氏护短。
西村是鄢贺氏的一个分支，千百年前不分家。村里面小打小闹不少，早上赌气拌个嘴，晚上跟个没事妖一样乐呵呵的手牵手去戏台子看戏。
对于鄢贺子归这棵小野草，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蹭就蹭吧，家里吃的也不少，骗就骗吧，反正也就一两个铜子的事情。
年轻一点的西村的人——哦不，应该说是妖，天生的那丁点怜悯心都给了这小子，再有事没事的窜个门，小小接济一下，日子就这么过了。
至于鄢贺子归为什么执着于摆弄灵药啊仙丹啊什么鬼的，完全是因为他十四岁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
鄢贺子归打小身体就不好，先天不足，后天不补，身形羸弱。十四岁那年无意淋了场雨，身子骨就彻底垮了，病情在后来的一年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折磨他，眼看他性命不保，吊着最后一口气苟活，其他鄢贺氏只能爱莫能助。
万幸的是，某日来了位游医，妙手回春，亲制了一碗药给鄢贺子归灌下去，没过几日，妖看着精神了不少。游医说鄢贺子归先天体弱，他的医术仅能延缓他的病逝，若他想要保住性命，需在风水宝地静心修养数年，功成后自然长寿。
于是鄢贺子归便同那名游医去了，一去就是数十年。回来后的鄢贺子归气色比先前好了不知多少倍，走路也不喘了，虽然还是瘦，但是没了之前那股扑面而来的羸弱。
许是那些年了受了那游医的影响，鄢贺子归开始捣鼓起草药。偶尔跑去附近的城里面高价售卖，尽管最后的下场无一例外——被人轰了回来。
话且说回来，鄢贺子归靠着椅背，头仰天，闭眼假寐，忽闻有妖唤他名字。
桌前站了一个虬髯大汉，魁梧壮实的身体将光线遮得严严实实，鄢贺子归眼睛眯成一条缝，眼前景象转了几圈后才看清来人，耷拉的唇角瞬间弯起，坐直了身，道：“鄢贺叔，这会儿怎么有空了？”
鄢贺兴生扯了把破椅子坐下，打量几遍鄢贺子归的脸色，说：“这是怎么了？”
其实鄢贺子归这会儿难受极了，浑身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提不上一点力。或许不想鄢贺兴生担心，也或许年轻人那点倔强的面子，他强撑着一张惨白的笑脸，说：“昨晚没睡好，再加上之前在外面跑，累着了。”
鄢贺子归为了他那糟心的药，三天两头的往外跑，一跑就是一两个月，来无影去无踪。因此鄢贺兴生不疑有他，语重心长的叮嘱了几句，就扯开了话题。
“听说闵幽四十五郡又换了圣君——真是跟不要钱似的，来了一个又一个。想当年我们妖族强盛时可是占据了上安与古龙两大领域，没想到现在落魄到如此地步。”
闵幽四十五郡是百年前重境宁氏皇族在苍冥之战后划给妖族的，大抵知道这帮妖也掀不起什么惊涛大浪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就地在古龙领域割出了几座郡城，大手一挥将他们安排了进去。
结果闵幽被越治越乱，百年间妖族圣君来来回回换了几十任了，竟没一个能成气候的。
鄢贺子归笑眯眯道：“管他那些糟心事，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鄢贺兴生看他那副半吊子又嬉皮笑脸的磨样，心里一边好笑一边不免郁愤：“瞧你那点出息。”
这鄢贺兴生并非鄢贺子归亲叔，不过是年纪当年与鄢贺父的情分，自己又膝下无子，才会在往昔如此照顾他，将他待为亲子。
鄢贺子归闻言，撇撇嘴，嘀咕道：“本来就是实话。妖的一生不就是混吃等死吗？不过我要是能当圣君玩玩——哪怕就一天，我就知足了。”
鄢贺兴生直接让他享受了一记暴粟，道：“这大白天的，就开始做梦了。”
鄢贺子归被他敲得抱着头直嚎：“我不过说说嘛！还有鄢贺叔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
鄢贺兴生又赏了他一记暴粟，笑道：“臭小子，都是泥沟里长大的，就真当自己是少爷了。”
鄢贺子归有一副不错的皮囊，斯文秀气，说话做事也有点讲究，看着像是殷实人家里的小少爷，实际上却是一个块揭不开锅、钱袋叮当都不响的穷光蛋。
鄢贺兴生是个粗人，手下的力道一点都不小，惹得鄢贺子归有是一阵哀嚎。
鄢贺兴生笑骂道：“瞧你那点子出息，跟个弱不禁风的姑娘似的。”
鄢贺兴生懒得继续搭理他，起身拎起一个背筐，道：“我要去镇子一趟，晚了赶不回来，先走了。”
鄢贺子归眼前蓦然一亮，朝鄢贺兴生远去的背影大吼：“叔，给我称半斤米，钱回来算。”
鄢贺子归所谓的回来算，就是在账本上记一笔，俗称就是欠钱不还。
只听见远远传来鄢贺兴生的声音：“听不见。”
日落西山，云层渐稀，枝叶声簌簌。
好不容易趁着天没黑赶回了家，鄢贺兴生估摸时间，这会儿鄢贺子归大概已经收摊回家了。本打算去一趟他家交货的，结果大老远就看见爬在店铺桌子上的鄢贺子归，心下只以为睡熟了，道了句糊涂小子，于是走过去推了他一把，想把他叫醒。
鄢贺子归没动。
许是睡得太熟了。鄢贺兴生心道，于是又推了一把，喊道：“子归，起来，回家再睡。”
还是没动。
鄢贺兴生心生疑惑，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今早初见时鄢贺子归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伸出一只手往他裸露在空气中的脖颈探去。
他布满茧子的手贴在了他脖颈暴露出来的皮肤上，触手是令他入坠深渊的凉。
鄢贺兴生脑子陡然炸了，颤抖着的手，一点一点往他鼻间探去，没有呼吸。
鄢贺子归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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