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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家书


  
明明知道这里有一天会拆掉,可是,我们的爷爷捱着,巴望着能有万分之一的侥幸——思齐学塾不会被拆掉,他还仍然可以教着蒲塘里方家的子弟们诗云子曰。
可是,爷爷又哪里不知道,现在,家族散了,思齐学塾,算是一份特别的族产,早晚是要分掉的,一定会被分掉的!
方家,蒲塘村的这个庞大家族,一夜之间,突然变得七零八落,一下子,像鸡蛋散了黄……
不是吗,思齐学塾再也不会存在了,把方家捏在一起的东西也就没有了。过去有个思齐学塾,方字的子弟都会来这里开蒙,甚至庄上其他杂姓的庄户人家,也把孩子往这里送。现在,思齐学塾没有了,还有什么代表着方家存在呢?
祠堂是早就没有了,毁了,现在,连学塾也要毁掉了。
学塾这块地面,再也不能算是方家的了。学塾身子底下这块地,已经是公地了。闻尚田早发话了,要按公地处理,该分给谁家做宅基地就分给谁家,公家说了算。至于屋子上砖头啊瓦啊橼子啊屋梁啊什么的,方家人自己商量着分到各家各户。
方家的人,耳朵都支楞起来了,眼里也盯着学塾上的这个砖啊瓦的,我爷爷是太明白家族中的这些人了。就像老大方云山,屁股底下的这张太师椅,他是早就看中了,都唠叨过好几次了,他是家族中最年长的,就得要下这个太师椅。
爷爷最想要分到的是那块匾。那块匾,族里很多人在说,一个破柏木板,几百年了,说不定都快朽了,日晒雨淋的,还能有什么用?还是归二先生吧!二先生教了一辈子书,本应归他。
这虽然是正中了我爷爷的下怀,我们的爷爷确实是想要那场“思齐学塾”的牌子的。在我们的爷爷看来,这不但是念想,还是一个执念,牌子没了,学塾也就没了;但这个牌子在,就是学塾在。
但是,一个思齐学塾,当年是把所有方家人聚在一起的,上百年过去了,却要被拆掉了。这一拆,方家整个家族也没有了,人心散了,方家的精气神也没有了。族长也没有了,各家各户过日子了。没有什么能再把这么一个庞大的家族给聚集在一起了。
我们的爷爷现在心里只存着一份侥幸:也许,没有人来强拆。会有人谁来强拆呢?不可能的。不可能有谁来动粗的。毕竟,大儿子现在是在外面打过仗,吃的是公家的饭。说不定,就因为大儿子,就能够替他挡着,方家学塾,幸许还能留下来。
在我们的爷爷在学塾里发呆、胡思乱想的第二十三天上,我们的父亲写的家书到了。
父亲的信,是从江城寄来的。我们的父亲是两年前去到江城的。去江城之前,我们的父亲是在惠城啊、沪市啊、南京啊、上海啊!反正,是差不多走了大半个中国。我们的父亲扛着枪,带着部队,今天在这里打仗,明天在那里战斗。后来,就进城了,从这个城市,又去到那个城市,这两年,基本上不再有什么行动了,他去江城上学了。
对的,是在上学,上中学。
我们的父亲在江城,一直是在上什么速成中学。现在,中学快毕业了,准备在毕业典礼之后,就结婚。校长就是证婚人。于是,他写信回到老家,请父母大人也都来江城,参加儿子的婚礼。日子定好了,是在公历七月一日,中学毕业那一天。
新娘是沪上杨家的姑娘,叫杨素素。
沪上,我们的父亲这样说,我们的爷爷也知道,就是说的上海。文化人的说法。
全家人都兴奋,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就好像自己要结婚一样。我们的叔叔,我们的两个姑姑,开心得什么似的,逢人就说,我哥哥要结婚了,我哥要结婚了。在江城结婚,与上海的姑娘结婚。
只有我们的爷爷脸上不冷不热,看不见阳光灿烂,也看不到阴转多云,但心里着实是兴奋了。方德麟这小子,到底有出息了。现在,竟然要爸爸与妈妈妈一起去江城参加他的婚庆。
这事儿让人高兴啊!我们的奶奶也兴奋,你看看,都坐不像个坐的,站不像个站的了。娶了房儿媳妇,没有花她一分钱,能不开心?可嘴上却说,这田地一时间怎么离得开人?这家里的一摊子,鸡啊鸭的,猪啊羊的,又怎么丢得下?
我们的爷爷心里明镜似的,这女人,是想去江城一趟的。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江城有多大,江城有多远。
当然,我们的爷爷是知道的。
我们的爷爷在纸上走遍了大半个国家,也走遍了上下五千年。何况,当年他还真是去过一趟江城。
但我们的爷爷也没有去的打算。但他是一定要去的。他是一家之主,是做父亲的,也是做公公的,怎么能不去呢?
然而,我们的爷爷,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乐意,这小子,都快结婚了,才把事情告诉家人。
“一点儿礼法都不讲了?人都要结婚了才告诉我们,这之前,定婚酒吃过了吗?双方父母有没有照个面,谈一谈,看看门第,看看门向?人家的底子如何?要不要访亲?我家的底子要不要也兜给人家看看。就算这些都省掉,早点儿告诉我们,来个信告诉我们不会吗?这都快要结婚了,他才来信。怎么不等到把孩子生下来再告诉我们?一点儿礼法都不讲了!”
我们的爷爷竟然像一个乡下老太太一样,嘚啵嘚啵地说了一大堆。
“唉,新社会了嘛,哪还要那些婚姻大事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再说了,你能给大儿子做主,在蒲塘村娶房媳妇?你相中的人,儿子能跟人家好好过日子?”
我们的奶奶倒像是一下子就开通了似的,这样劝我们的爷爷。
“儿大不由娘。哼,错,儿大也不由爹!”
我们的爷爷狠狠地说了一句。
我们的爷爷有情绪!
他跟他的远在江城的儿子闹情绪,怄气。
为什么呢?
很简单,因为,在我们的父亲这封家书里,一句话也没有回应我们的爷爷给他的那封信。
没有说收到这封信,也没有说没收到这封信,对我们的爷爷在家书上差不多是在交代后事的话,没有给出半点安慰,对我们的爷爷提出的请我们的父亲回来省亲,提出的给我们的叔叔德凤定亲撑个场子,挣个面子的事,没有说半个字。
自己的落寞情绪得不到安慰也就算了,可是,德凤定亲这件事,他做老大的半点表态也没有,我们的爷爷是有点想法的,你们好歹是兄弟,这么大的事,要帮衬帮衬。老二是个没出息的人,你老大有出息了,得拉一把,得扶一把。
这样不闻不问,还像个兄弟?
我们的爷爷对我们的父亲深深地不满了。虽然他没有摆在脸上,没有放在嘴上,但是,他放在了心里。
至于他想编的一本书《思齐童蒙训》,编不出来也就算了。就是编出来,他自己也知道,也没地方用了。现在,新社会,新时代,不时行他的那一套东西了。但我们的父亲也没有半句说辞。你方德麟啊,不也是读到《梁惠王》才出去的吗?你是沾了我们这个书香门第家族的荣耀的。
好像也没有应承下两个妹妹将来出嫁的事。
也就是说,我们的父亲,在他的家书里,没有对我们爷爷托付给他的事作出半点承诺,也没有给出半句回应。
我们的爷爷能不生气吗?
我们的爷爷首先想到的是,我们的父亲变了,他这个大儿子变了。变得高慢,变得冷傲,变得拿架子了。
总之就是变了,变得他都像不认识了似的。
出去当了十年兵,难道就是变得这样六亲不认了吗?
没一天的时光,我们蒲塘里人都知道了:“方云卿的大儿子要在江城为事了!”这事,一下子成了蒲塘里人挂在嘴边的话头。
蒲塘里人嘴上讲的“为事”,其实就是娶亲。为事为事,就是做事做事,就是为男女之事。为事了,那么好,既然做得男女之事,当然就得做男人之事,要扛起一份家业了。这说法,倒也在理。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代祖宗传下来的说法。
眼下都已是公元1952年了,娶亲不说成结婚,还是沿用旧说,说成“为事”。
这年年底,全蒲塘里人就都在说这事了。全蒲塘里的人都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落寞。凭空还又有了几分沮丧。你看看人家二先生一家,从德麟去当兵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走上坡路。二先生这些年,春风得意,都像小登科了!
男人们都说我爷爷有福气:你老小子行啊,当了个现成的爬灰公公。我们听说了,德麟的那个新娘子还是大上海的姑娘。天下的便宜,被你方云卿这老东西全捡去了啊!你还抠门,什么都不想分我们一星半点儿。糖也没有发一块!
这一段日子,男人们回到家的第一桩事,就是责骂自己的儿子,死没出息,你看人家德麟,在外面做大事,在外面为事,不要花老子一分钱,哪像你们,就晓得在家门口转魂。落了个看家狠的份儿。
看家狠,是蒲塘里的人看门狗了。看家狠,就真是骂人的话了。意思在那里,明白不过了,是说人家方云卿的大儿子方德麟在外面混出了名堂,出息大了,可是,自己家的这个,却成了家里的癞皮狗,撵也撵不走了。
我们的爷爷要去江城参加我们的父亲和母亲婚事的事,一下子在蒲塘里传得沸沸扬扬。
全蒲塘里像在唱大戏一样,热闹,喜气,家家都像自己家要办喜事似的。
可我们的爷爷却一直那一副先生的样子,像一个好学生经得住表扬一样,板板正正地端着。
其实,这次我们的爷爷不是端着,他脸上是这样,心里也是一样。关闭学塾这件事烦着他,脸上就不仅仅板着了,简直就是黑着一张脸了。关闭学塾的事我们的爷爷特别烦心。这儿子为事的事,大儿媳妇是从大上海来的事,一下子都没法子与这学塾关闭的事放在一起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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