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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父亲从蒲水河里爬上来


  
我们的父亲,是十六岁那一年决定要去参军打仗的。
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让他决定要去参军的。
那一天,我们的父亲从思齐学塾里一放学,便老老实实地背着草夹子下田去了。他得去打些草回来给牛吃。我们的父亲这时候刚刚过了他的16岁,他已经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牛倌了。
也就在这一天,我们的父亲,也就才刚刚迈过十六岁大门的少年方德麟,出事儿了,说是出去打些猪草、割些牛草的,可是,一根草没有打着,还差点惹出大事来。
那一天,已是黄昏时分了,我们的父亲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身上全是湿漉鹿的,就像是从河里刚刚上岸的样子。
没错,他就是刚刚从蒲水河里爬上岸来的,从蒲水河上爬上岸后,也不敢朝后面看,又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
他只能顾着抹一抹脸上的水。
这时候,他还连打了几个喷嚏。但脚上却没有停,心还在猛烈地扑扑扑地乱跳,跳得一点章法也没有,全不在点子上。
草夹子的下摆不断地碰撞着我父亲的脚后跟,我们的父亲跑得快,草夹子的两根竹竿子也就更快地碰撞着他的脚后跟和小腿肚子。如果如果没有草夹子,我们的父亲当然会跑得更快;但我们的父亲心里明白:如果没有这个草夹子,今天小命都要送掉了!好险啦!这草夹子扔不得,靠它捞了一条命回来了。再说了,丢了草夹子,免不了又要吃我奶奶一顿棍棒。
在以蒲塘里为中心的方圆百里之内,草夹子是一种常见的装草用的家什。做一个草夹子并不复杂,两根三五尺长的毛竹竿子,或者木棍子也行,只要一样长短,绑在两边,中间用草绳像结网一样结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网格子。这样一来,装穰草可以,装青草也可以。穰草就是稻草,但稻草不能反过来叫做穰草。只有那些被牛拉着的碌碡反复碾过的、纷乱蓬松而又柔软的稻草,在我们这里才被叫做穰草。把一大堆的草往草夹子里一放,然后,人使劲地扑上去,或者用脚扎扎实实地踹几下,这样,就把草压紧了,接着,把两边的毛竹或木棍子提起来,然后往中间夹紧。这样,就把很多草夹进夹子里了。再用两根绳子,将两根毛竹啊木棍子啊绕着扎起来,这样一来,背也可以,扛也可以。草多些,重些,就扛起来;草轻些,少些,就背在肩上。这样,两只手腾出来后,还能做其他事件,操弄其他物事。
这一天,草当然是没有割到一根。这样回家,妈妈——也就是我们的奶奶了——肯定是要责骂的。这是一定的。只要事情放在我们的父亲身上,哪怕做得再好,我们的奶奶总能挑出他一两样毛病。弟弟德凤——也就是我们的叔叔——那就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他不管做得怎么样,哪怕事情被他搞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但是,他就能讨得我们奶奶的欢心与笑脸。
但今天,我们的父亲管不了这许多了。命都差点儿搭掉了,还差几根草?就算落得我们的奶奶几句吼叫、责骂,又有什么呢?这都是小菜一碟了。
还有什么比命重要呢?
没想到那些个还·乡·团把自己当作了靶子,甩起来就是一枪。好险啦,要不是枪子儿打偏了,蹦在了草夹子的竹管上,今天小命休矣!
枪子儿是崩落了,小命是保住了,可我们的父亲尿裆了。那一枪,呼啸着奔他而来。反应过来后,他便吓瘫掉了,眼前金星直冒,随后,脑子嗡的一声,便抖抖索索地倒在了地上。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可是,回过神来后,他既不敢站起来,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可不逃又哪里行?还·乡·团要是追上来,他这条命就真没有了,于是,索性不站起来了,就径直往河那里爬。就这样半爬半跑地跳进了蒲水河,不管不顾,拼命向蒲塘方向划水,头不停地回望着岸上,一看到有人,估计是还·乡·团的人追过来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忙一个猛子扎下去。好在是水乡长大的,识得水性。一个猛子扎下去,总能扎个几十米远。
我们的父亲冒出头时,换一口气,看准方向,又一个猛子扎下去,这样,便到了家门前的湾子里。从水里站起来,回头望河对岸,好险,没有一个人追来。
好在从小识得水性啊,要还是在岸上狂奔,又怎么快得过子弹?“叭——”那声清脆的枪声,很长时间一直都在他的脑子里响着,只不过不再是“叭”的声音了,而是变成了一种啸音。只要一想起来那一天的事,那股子啸音保准响起,弄得人头疼。有一天,做梦也梦见那颗向他飞过来的子弹了,我们的父亲一急,醒了,差点儿又尿裆了。
可是,刚刚醒来,母亲那边一脚踹过来,小畜牲,作死啊!三更半夜的,你嚎什呢丧?爸爸妈妈死了吗?
我们的父亲赶紧往床里一缩,可是下身疼得难忍,我们奶奶的那一脚,正好踹在了他的蛋蛋上。我们的父亲长长地嘘着气,却只能忍着不敢出声。那一枪,这一踹,让我们的父亲从此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
心一直在扑扑地跳,到家门口了,还在跳,跳,就像要跳出胸膛似的。
我们的父亲就是不明白,那一枪为什么朝着他打来。
后来,我们的父亲在部队里扛枪打仗了,这才明白了里面的原因。
那时候,我们的父亲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指战员了。我们的父亲那一次和战士们前去接应一位部队首长,远远地看到田野上一个像他当年那么大小的少年,正背着草夹子下田。那背着的草夹子,两根竹棍斜背在身后,远远看去,竟然是像一个士兵背着一枝三八大盖。
回到家,我们的父亲直接把草夹子扔到屋东山猪棚外的草垛上,然后,跑到家里,三下五除二地把湿衣服换了。然后,走出了屋子。
小桌子已经搬到了屋天井里了,晚饭就要摆上桌子了。
见没打回来草,做母亲的很不高兴,说道:你这个旬假,就是白过了,连一夹子草都没有打到,明天还得我到田里去挑些青草喂猪、喂牛。养你这没出息的东西,我这做妈妈的,算是要苦一辈子了!
旬假,就是十天休一次的意思。我们的父亲在他的父亲的私塾里读书,读十天,歇一天。这就是旬假了。
我们的父亲懒得跟他的妈妈说割草时遇上的事。
我们知道的,他们这一对母子,关系一直僵着。打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僵着。这让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的,这母子俩怎么就成了对头星了呢?
这段日子,我们的奶奶急着想把她的大儿子踢出家门。她就是看不惯我爷爷那么宠着我父亲:“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早该成家立业,分家于开了。早该扛起这个家了!”
我奶奶的算盘打得非常好,大儿子早早地成家立业,分家于开,然后,每一年,把挣得来的钱,孝敬她这个老娘,她也好在她的二儿子和两个女儿身上多花些钱。
这不,她现在一直在跟我们的爷爷较量:“老大不能再上学了!老大该娶人家朱家的姑娘进门了!”
见我们的爷爷没有说话,我们的奶奶又扔过来一句话:
“庄户人家,读什么书唦?饭不得变屎,草不得变灰的。有那闲空,到巷子里拾点鸡屎,也能垩垩田,养肥两棵青菜……”
到这时候,我们的爷爷就会跟她说上两句:“读书有什么不好?养子不读书,就像养群猪。没文化,就是个睁眼瞎!”
话说到这份上,我们的奶奶当然就不高兴,风凉话一下子就能把人往死处逼了:“你们父子俩,生错了人家了啊!你也不看看,就坐在这丁头里,也想充少爷公子。我嫁方方云卿算是白瞎了。娘家人说,啊哟,我们家的小巧嫁了个先生啊!我算是弄明白了,也就听起来好听。先生!这三夏大忙一到,这秋收一到,你那身子,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一点儿用也没得。现在,大儿子快成大劳力了,马上十七八岁了,你不让他下田,又让他读什么书。这日子以后还怎么过?我们家,就我一个女人家,来养一大家子,养你们姓方的一大家子!养你们老的在书房里跷脚放屁,养你们小的,跟着老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还没有等我们的爷爷和我们的父亲回话,我们的奶奶又来了一波:
“十天才从学堂里回来一天,还不能帮我做田里的营生,就晓得抽滥烟!”
“我把你们父子俩是看透了,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代)不如一袋(代)!你们姓方的人家看着吧!我话说在这里,你,特别是你德麟,真有出息,我啊,我就磕头带拜垫。我倒要看看,将来能有多大出息!庄户人家,不做农活,要学洋学生。你要记好了,你们方家就是这个命,出了你方云卿这个大先生,一天到晚捧着个水烟壶子,又喜欢打纸牌,就不会再有什么出息。你方德麟跟着这样的先生吧,我先说后话,你方德麟这一生一世也成不了先生的。成不了先生,就更别指望当官作宰的吧!你命里没有!”
我们的爷爷终于发火了:“刘小巧,你这是什么话!命不命的,你看得到还是我看得到?将来?将来是黑的,你看到了?你未卜先知?没有看到你这样为人妻为人母的,怎么就不能巴望着家好起来,巴望儿子将来出息。你这是咒我们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白屋出公卿!这你懂不懂?儿子才十六岁,将来日子还长,路还很长,你就料定儿子会没出息?我倒是看好老大,将来,不知道要比老二强多少倍哩!”
“哼!好!我等着这一天!”我们的奶奶讲到这里,不吱声了。
这家里的日子就是这样,鸡争鸭斗,没有一天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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