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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思齐学塾


  
说起来,思齐学塾的名号是有来头的,明朝洪武年间就有了。洪武赶散,方家几支族人都从苏州阊门被赶到了这蒲塘村。到了蒲塘村,方家也开垦荒地,一边也就像在苏州城里一样开起了学馆。方家的人抱一个理:走到天边,嘴要吃饭;但走到天边,嘴也要说话。养子不读书,不如养趟猪。我们的爷爷从记事时候起,就知道他们这一脉方姓,五百多年了,一直就是由他祖上这一支开馆授徒,教学生诗云子曰、诸子百家、汉魏辞赋、唐宋诗文。他们这一族,就只吃教书的饭。
可现在,祖宗的这份家当,到他这一代,停下来了。上面发话了,他讲的这些东西是封建的东西。封建的东西,就得关,就得停。
这叫什么封建吗?最多也只能叫做旧学?
我们的爷爷一想到这就牙疼。
旧学新学,早就在争了,几十年前北平城里争得不可开交了。可是,新学用得着,旧学就全无用处了?不是也还得用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冯桂芬、张之洞这些人,说得多好!世界是新世界了,中国是新中国了,但是,不等于把旧的东西全部革除掉吧?房子还是旧的,人还是旧的哩!再说了,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这一下子就抛掉?没有这个道理。事情总得慢慢来嘛。你把旧学全都扔掉,新学又长在哪里呢?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的爷爷最近这些日子经常会冲口说出这句话。当然,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在学堂里,在自己的书房里,对自己吼的这句话。在这蒲塘村,又能对什么人吼?又有几个人听得懂?
这都成什么样儿了,怎么新时代来了,非要把一切所谓的旧的东西全都丢了。值得吗?值当吗?可以吗?谁赋予的权力?谁又有这样的权力?就是你有了这权力,真的就能把一切旧的东西都丢了吗?丢得掉吗?
要丢也可以啊,可是,千万别让我成为这私塾的终结者啊!
那些个婚丧嫁娶的礼仪规矩不丢,那些个人情世故也没有丢,为什么偏要他丢掉这思齐学塾呢?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他这一代,私塾说要关门就关门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们的爷爷又冲着对他大眼瞪小眼的人吼了一句。
可是,人家没有听懂,只飘来了一句:“这个二先生,今天发的是什么无头?”
无头,我们蒲塘人把无名之火、无由头的脾气都说成是“无头”。
我们的爷爷走得很慢,他差不多是挪到学塾门口的。
门上的对联有点斑斑驳驳了,但却没有被哪个小孩子撕破。书中乾坤大,笔下日月长。十个大字,正在迎接着我们的爷爷。
唉,这书,这笔,以后,得往哪里放呢?
我们的爷爷有点悲不自抑了。
他又抬起头,“明德惟馨”,四个大字的横披。
也是他的手笔。他一直对自己的书法看好。几十年里,自己用心于颜体,后又转学董其昌。“明德惟馨”,这四个字怎么看都还是有董其昌的影子的,清新飘逸,这字里是有了,骨力稳健,这几个字里,也看得出。
对自己的书法,我们的爷爷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爷爷的心里还有个邓石如,邓石如的篆书也写得那么纵横捭阖,隶书貌丰骨劲,楷书踔厉风发,大草气象开阔。“疏处可以跑马,密处不使透风”。这人太神奇了,“四体皆精,国朝第一”,谁还学得来?
大门挺重,吱呀一声,推开。我们的爷爷又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私塾的正南面的墙壁上,是五个大字:忠、孝、礼、义、廉。五个字都写在红色的圆圈里。现在,它们像五只眼睛,看向我们的爷爷……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些孩子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绳、跳房子的了,耳边又似乎响起“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的童声,另一边,更高一级的孩子们则在诵读“沧海桑田,谓世事之多变;河清海宴,兆天下之升平……”
我们的爷爷长叹一声,竟然就被《幼学琼林》上的话说中了,当今差不多河清海宴了,可是在咱方家,倒真的有了点沧海桑田的味儿。怎么这学塾说要关门就要关门了?
抬起头就看见檐头的“采芑堂思齐学塾”,我们的爷爷天天看到它们。这七个字,很大,黑色的字,外边都钩了红色的边儿。牌匾左侧,落款是两排小楷:“庚午之岁洪武二十三年方绍裘敬题”。
老祖宗的书法,苍劲有力,配以这一块苍老的柏木板,更有着一种饱经沧桑的气韵。
七个字,像七盏灯,照着每一个走进学塾的人,又像天上的七星,照着你的来处,也给你指着你的去处。学塾正堂里,贴在墙壁上的碑铭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方同鹤赐进士及第”,“太常寺正卿方铭子明敬书”,“翰林学士方承先子裘先生还乡敬立”……瞧瞧,这些人,哪个不是光宗耀祖、让方氏族人骄傲的子弟?都是从这思齐学塾走出去的啊!
五百多年了,老祖宗的字!唉,五百多年了,一代一代地,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总算传到他这个子孙这里。可是,在传到他这里的时候,却要关门大吉了。这,你说这,怎么向老祖宗交代呢?
“唉!”我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私塾堂屋门上的锁,然后推开大门,走进学塾里。
虽说学塾没有真正关门,其实,庄上的孩子们都知道他们要入新学了,他们不来这里已经有好些日子了,院子里一片阒寂,屋子里更是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响……
爷爷慢慢走进东边自己的书房,铺开信纸,从笔筒里拿出毛笔,向砚台里蘸上墨,然后,开始写信。
他要写封信告诉大儿子,思齐学塾终于要关门了。他没有想到,也想不通,方氏数百年的思齐学塾怎么会在他手里走到了末路。他真的想不通。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也没有关闭学塾的道理啊!从春秋战国到明清民国,什么时候会有关闭学塾的事?就算有了新学了,你学你的新学,我做我的私塾。你随学生往里去嘛!
现在,真的不明白这个世道这个时代了。
我们的爷爷继续写道:
“学塾诸帮工者,亦皆遣散,各找营生。可叹为父,今后可做何事,能做何事,尚在未定之数。目今蒲塘村正在搞互助组,田里生计,一直是你母亲操持。也许,为父尚可在互助组里做点力所能及之事,譬如,记工记账等。吾儿勿念。”
一个教了一辈子书的人,现在没法子教书了,在乡下,又能干什么呢?其实,差不多是个废人了。我爷爷想到这里,内心不禁悲凉不已。良久,我们的爷爷又蘸了墨写道:
“所可惜者,我穷毕生精力,开始整理编写思齐学塾的童蒙读物《思齐童蒙训》,看来,是无法编撰结束了。唉,现在就是编撰成功了,也用不着了……
“为父已过知天命之年,却未知前路茫茫所向何去。又念汝弟德凤,虽也学问满腹,却不思进取,日以赌博为生,屡教不改,长此以往,前程堪忧!日前已然谈下婚事,西巷李家大女儿粉香者。大年一过,便行定亲之礼。吾儿如能抽身回家省亲,则大好,李氏一门,也会觉得很有面子,毕竟,你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如不能,则不妨家书一封寄达汝弟之手,让他代向李家问候。吾儿手头如果宽裕,也可寄些钱物回家。家中贫寒,累及于你,为父心中甚是愧疚。
“怀珺、怀珏,均已经长大成人。怀珺今年十八岁,怀珏也已年方二八,恐怕日后也要烦劳你这位长兄将此姐妹二人择佳婿而适人。念及此,为父更是惶愧不安。毕竟,你今年也才二十有三,一个大家庭的担子,你恐怕还真难扛得起来……”
我们的爷爷意绪索然,这哪里像是写信,倒像是在交代后事了。
想到这里,爷爷恼怒地将毛笔往砚台里一掷……
猛可地,我们的爷爷听到了几声钟声。是从后庙那里传来的。
后庙在村子北面。前庙倒是与思齐学塾隔河相对。
后庙那里终于有一天传来了钟声。那么远,可那钟声却特别清晰。声声送入耳鼓,声声敲在我爷爷的心上。
区里已经派了两个小学教师来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巧得很了,听说是一对未婚夫妻。男的叫周森林,女的叫苏雪梅。两个人在这个小村子里做老师,一个教语文、数学、体育、政治,一个教美术、音乐和常识。全蒲塘村人都被喊到前庙门广场上开过会了,会上都宣布了,所有的学科开齐全了。不像过去在方云卿的学塾里,只学四书五经和大仿。现在,学科全开出来了。大家只管把孩子送到新学堂去。
现在齐了?就是说我这里从来不齐了?语文!政治!不就是国语课与修身课吗?这名称一定要改吗?国语跟修身,一门课上解决不就可以了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不是一直在讲着的吗?
改就是新社会,不改就是黑暗的旧社会吗?
搞不明白。
对了,还有,学校有了新名字,就叫蒲塘小学。按村庄的名字来了,不叫什么思齐小学了。
我们的爷爷知道,最终结果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怎么会用他的思齐学堂的名字呢?思齐,思齐,见贤思齐,多好听的名字。还藏着方家对远祖的追念。慎终追远啊!多么好的东西。可现在,蒲塘的人不要这些了。
也不是蒲塘的不要这些,是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发话了,你又能怎么的吧?
我们的爷爷这些天一直坐在学塾里,发呆,一副茫茫然的样子。有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掐掉砖缝里的青草,有时候,他会把墙角的蜘蛛网清理掉。再不,就是到那块有了几百年岁数、打了米字格的箩底砖上,把毛笔蘸了水,在上面笔走龙蛇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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