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宿命
方启铭背靠着宿舍大楼前庭的玻璃门上，伫立良久。他现在心境有些杂乱，非常需要去平静一下。
“去老地方吧。”
方启铭自语道，重新拿出了耳机，摁下开关，然后塞入耳朵里。风声颇大，不仅刮得他脸颊生疼，而且连带着冷冽的破空音一同钻入脑海里，让人烦躁不安。
他沿着道路继续走下去，远离繁华似锦的地下商场，也远离那些喧闹不安的游戏大厦和灯红炫彩的演唱会噪音。
方启铭不断地向着幽暗的深处行走，他又重新盖回了卫衣兜帽。路灯泛起的亮光逐渐偏离出视线范围之内，他顺着湖边的坡道走了下去，来到了湖岸旁。
由石砖铺砌而成的过道一直顺应湖畔往下延伸，直至那幽暗不见人影的树丛旁。方启铭一边欣赏着沿途早已看过无数遍的莲川湖景，一边让心绪随着泛起的波浪而四处发散。
总的来说，现在方启铭脑海其实是一片空白的。刚才待人待物的反应完全是过去强迫自己所留下来的习惯罢了。
人一天要经历很多事情，例如与常人的对话，接见人物时的行为等等。假如事事都得用脑子计算过再去行动那是根本就来不及的，一个是对脑力的负担太重，神经基本上没有反应的时间。二是这样一来会容易将算计流于表面，让人一目了然。
因此。提前在脑海里，或者是在其他的现实情境中模拟一套自己惯用的行为模式是非常必要的事情。可以让你在大脑宕机的情况下也能够自然而然地去处理措不及防的事件。
方启铭沿过道走了一小会儿，来到了一片仅有微弱月光的湖畔旁。在两个莲池中间，高大的垂柳自然而落，在树下还有一个类似于普通公园里的长长的双人木椅。
这里便是他经常来的老地方。没有灯光，也鲜少有人走动，仅仅只有半空中浮动的柳条跟视线前方荡漾的湖泊。木制长椅子有些上了年头，扶手附近生了些青苔，椅背则略显破旧，有几块连结的木板被腐朽得几近断裂。
方启铭在入学第一次听学长介绍这里的时候，说是这片地方以前是个情侣在半夜里幽会的圣地。但自从身后的树丛里钻出来一条蛇后，事情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据说当时那条蛇咬伤了一个人，毒素差点要了那人半条命，幸亏救治及时。莲川校方为了补偿，便让那人免去了好几千万的学费，一下子改变了那人的人生道路。当这件事传开以后，不少人都慕名来到这里找蛇，希望能够被蛇咬一口以得到莲川的补偿，哪怕代价是丢掉半条命。
蛇自然是早就被校方所处理掉了，但时常到来的人流却惊扰到了来这里约会的情侣。找蛇的一无所获，幽会的都得提心吊胆，担心小动作会不会被人看到。时间一长，双方自然都不愿来这破地方了。
幸得如此，这偏僻地方越来越鲜为人知。如今学生也只在户外活动的课堂中偶尔来这上次课，划下皮艇，不然一般人都找不到这儿。
方启铭走了过去，坐在破败长椅上，目光远远地望向被柳枝拨散得凌乱的星空。他倒是觉得现在有必要去确认一件事情了。
拿出墨黑色的钢笔，顺带用食指点了点耳机的显示按钮。图像在方启铭的目光前延展开，他把列表往下一拉，选择了一个电话联系人，拨动绿色的通话标识。
嘟嘟......
耳畔的机械响起了忙音，但没过多久就‘嘎达’一声接通了电话。
“喂，启铭。干嘛，我现在手里有点忙。”
听得出来，电话背景音里传出来大量繁杂的喧闹声，有震耳欲聋的高分贝音响也有大量人群所留下的嘈杂听不出意思的呢喃话语。
“严临，帮我个忙。我们上讲台讲课时要一点资料，跟律条那方面的书籍有关。把你法学院的学生权限借给我，让我去图书馆书库里好好找找看。”
“嗯，没问题。小事而已，等等我发给你。”
方启铭在通话时语气轻松，但神态却完全相反。除了嘴部以外，脸颊的其他部分都处于绷紧状态，低沉的目光下暗藏异光。
资料什么的自然是谎话，是为了营造出相应的情景来达成目的。方启铭对于撒谎这件事可谓是信手捏来，只要确保谎言不会有识破的可能性，留有足够的解释余地，那么谎言也不过是一种他列表栏里的常用工具罢了。
要说这么做的理由，充其量也是为了掩盖住某些东西，不让对方所察觉到，降低暴露自己的风险。
因此，这通电话真正的用意其实在于......
“对了，你们班的情侣很多么？”
“不算多，也就四五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有感而发而已。刚才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背影，很像我们班的一个同学，然后被她跟男友一起喂了几口狗粮。”
方启铭不经意间说道，同时神情专注地留意起对方接下来诉说的话语。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对方也该给他一点情报了。
“哈哈哈，你还真是......让你把握机会又不听。不过这个时间点的话，那个人是沐希希对吧？”
“看背影是挺像的，不过以前还没注意过这种事情。现在转念一想，感觉大家好像都在谈恋爱了。”
“关键是找对人啊。虽然刚才我跟你说东方信的事情，不过那也是个调侃而已。你要真变成那样未必是件好事。”
“噢？给我说下内幕呗。”方启铭看了眼通话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左右。若是对方女友呆在一旁不耐烦的话就不妙了。没时间去循规蹈矩了，只能冒进点。
“我想借鉴下经验，你认识的人应该有不少情况吧。”
“行，反正你这性子也不会跟人乱说。小蕊现在忙着看衣服。我闲得无聊，跟你说说吧。”
电话里的语音显得不骄不躁，虽然环境有些吵闹，但方启铭还是能确切地听到对方每一个字词的发音。
“其实咱俩的班级还算少的，学校里有些班基本全员都是有对象了。”
“是因为莲川的缘故？”
“跟你想得差不多，大部分对象都是外校的。毕竟学校的地位也带来了学生的优越感。在面对次一等的环境时容易表现出个人的自信心。对于我们这种年轻的人来说，自信确实非常吸引人的要素。”
“那本校生之间也有的吧。”
“噢？看来你喜欢的人在我们学校了。”
“......”
“不否认就是默认了咯！”
“以后有必要的时候再告诉你。”方启铭搅了搅嘴皮子，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了一点。
“拭目以待，我还是很好奇你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别岔开话题了，你认识的情侣一般都经历过哪些事情？”
“嗯，这个不太好说啊。我跟小蕊就是偶尔逛逛街而已。至于其他人好像也都差不多，如果说八卦点，那些人你也不认识啊。”
“不认识也可以吧，我只是想听听故事而已。”
冷风刮过，方启铭不由得叹息了两声，回复道：“今天被塞太多狗粮都快吐了，来点八卦解解愁吧。”
“呵。好吧，那我跟你说，体健院那边有一对......”
“啊，这些人还能这么玩的......”
方启铭就这样一嘴一扯地跟着严临聊着八卦。看似漫无目的闲聊，但眼里的精光却一直都没有消退。
他不确信对方有没有从中领会出自己的想法，但他确实在等。表现不能很急迫，也不能太过从容。时间是足够的，一直耐心说下去总能够说到点子上。
“说到一个学期换好几任对象的，你们班也有几个噢。”
“嗯？除了东方信还有其他人么？”
“对啊，我记得有一位叫张琳的，面貌算不上出众，但是外校的男友换得蛮勤快的。噢噢，我记起来了。还有你刚才看到的沐希希。”
“那是跟我同组的组员，她给人感觉蛮低调的。那人也有很多八卦？”方启铭保持着原先的语气，不动声色地询问道。
“外表漂亮的女生都不会简单哟，记得这句话吧。那女生光是上个学期就换了好几任男友，现在的那个好像只交往了一周左右吧，貌似是教育系的。名字叫......不知道叫谁了，只记得是个姓翁的。没准你刚才看到的就是他。”
“嗯，看来内幕也挺多的。还有其他人的么？”
“有吧，我一时半会记不了这么多。我先缓下......噢，对了，还有......”
......
......
方启铭一直跟严临聊了半个小时，最终在对方女友的催促下挂断了电话。没过几分钟，耳机里便有语音提示，说是已经收到了图书馆法学院的权限证明。
为了一句话的事情而折腾这么久，有时候方启铭也有想过这种拐弯抹角的做法究竟值不值得。
但对于严临这个人来说，这种谨慎绝对是必要的。那个人不是张致，硬要说的话倒是跟方启铭自己很像。虽然说着亲切的话语，带着阳光的笑意，本质上却是个理智派。
而且从以前方启铭偶然间看到的景象来认知的话......对方的冷血程度丝毫不逊于他。
或许这也是在整个宿舍之中，他们俩个能交谈得最顺畅的原因吧。若是粗性子的张致，指不定就会不耐烦地来一句：你俩搁这玩心理战的功夫，老子都能做好几件事了。
方启铭闭上双眸，用手肘撑住膝盖，两只手腕则抵在额头上，弯下腰让发散的思绪回归到刚才获取的信息当中。
啊！好几任男友啊！就算看走眼，这偏差未免太离谱了吧。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这走得也有点远了。
心底逐渐涌起一阵抑郁不明的情绪，方启铭鼻子抽动两下，深深地吸了两口，把夜空下冷风刮来的湿气塞进腹里，以此来阻挡迸发的焦躁。
所以呢，这是要闹哪样啊。
喜欢的女孩，盲目到竟然都不知晓人家有男朋友了。可他也很难受啊，难不成还要唱一首“届不到的爱恋”？
这是哪个时代的处刑方式？
方启铭抬起头，张开眼睛。把手握成拳头状，抵住脸颊，静静凝视着湖面上黯淡的荧光。在倒映的景象中，他只是近乎于呆滞地望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的目光一样。
良久
方启铭似是回过神，在安静的湖畔中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然后脱下了卫衣，挂在手里。暗红色条纹的西服重现于夜空下，一同浮现的，还有与往常般平静沉稳闲适的面孔。
他看了两眼自己的倒影，挺拔的身姿把正装撑得有些宽厚又不失俊俏。方启铭并没有驼背的习惯，走路时能够伸展开步伐也是每天晚上夜跑的功劳。气质方面没有问题，一如既往的神态散漫，身形端正，很符合一种邻家大男孩的形象。
说到底，也不过就这么回事罢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与其想太多不如去祈愿几个祝福好了。
希望她交到了一个能够真心相待的男友。
希望她能够在未来里面多碰上点好事情。
希望她以后会成为一个更加优秀的人。
希望她再富有责任心一点，多照顾下我们这些咸鱼同伴。
噢~~似乎搀杂点私心进去了。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在下一次的转机出现之前，方启铭并不打算对她做出任何举措。一切就按往时的习惯来应对。
摘下耳机，破风声立刻‘飕飕’地刮进耳朵里。让方启铭不由得拉直了肩膀，伸缩下肩部的骨骼。入夜后的温度还会继续下降，风也是一点停下的势头都没有。看来今天操场上夜跑的人会少很多。
滴滴......
滴滴......
短暂的设备提示音从方启铭的身旁响起，他脸色变得有些怪异。手里的耳机并没有震动，口袋里的钢笔没有反应，而他身上也没有其他电子设备了。
那这个声音哪来的？
方启铭转头四顾，却发现周围包括远处坡上的行人道里都没有路人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设备的亮光。
没有人，当也就是说......
顺着提示音的微弱声音，方启铭附身蹲下。终于在长椅背后的杂草丛中找到了被遮掩住的绿色信号灯光。
源于这附近树丛和鲜草比较多的关系，白天若是在这丢失了物件找不到也不奇怪。哪怕到了黑夜，没有灯光的指引，在这里只会一抹一片瞎。要不然怎么说有人曾经在这里会被蛇咬呢，原因就在于这里实在太过于幽暗。只能够借助月光来分辨事物。
方启铭来到绿色灯光附近，然后一手把杂草给推开，另一只手则轻轻地触碰物体。感觉上是个皮革制的手提挎包。他把物件拿起来，走回到长椅附近。然后让耳机充当亮源，打量起手里的东西。
从形状上来看是个LV包包。名不名贵他倒是看不出来，只记得牌子的标识似乎能够经常在奢侈品专栏里看到。
他拉开银色的链子，把里面发光的设备拿了出来。跟他想的差不多，都是莲川给每一位学生配备的钢笔。不过这支跟他们的颜色不一样，是白色的。而且质感很轻，表面有一种绒沙般的触碰感，非常柔滑。
方启铭打开笔套，往绿色的按键摁了下去。指示灯闪烁了两下，便暗淡下去。跟刚才喊沐希希下来的原理是一样的。每支钢笔都会有个私人的绑定设备，虽然钢笔没有运营商的账号所以无法通话，但两者间可以进行简单的信号互通。至于定位则需要自己提前设定开关了，一般钢笔用得多的人会把开关打开，但功率也会增大。
因此也有不少人特意关掉这项功能，改用自己的设备。而刚才方启铭所作的事情，无非就是将开关打开，这样一来对方的私人设备上应该会出现额外定位提示才对。
结合这个LV包包来看，失主应该还是挺着急的吧。
出于礼貌，方启铭把白色钢笔放回到包里，锁上拉链。把物件放到长椅上，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翘起腿，俯下身子，手臂抵在膝盖上，寂寥地注视着前方那安逸平静的湖畔夜景。
没有亮光自然也看不太清景物的模样，整个世界就好像蒙上了一层幕布般，朦胧而又迷幻。
这是今晚上第二次等人了，但好歹这次心思比较纯粹。就顺手帮个忙，人来了他就开溜。这大冬天的夜风着实是有些受罪，呼啦呼啦，莫名地带起一阵惊悚感。
这世上自然不会有魂魄，方启铭也不相信有这玩意儿。毕竟害怕这东西的人也不会时常来到这乌漆黑黑的鬼地方调节情绪吧。
任由思绪扩散着，方启铭漫不经心地想着各种各样积攒在心底的事情，慢慢地把它们梳理好。
......
......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方启铭愣神的时候，一阵‘哒哒哒’的脚步音打破了湖畔的宁静。有序而又尖锐，他听得出来，那是高跟鞋鞋跟敲击在石砖上的声音。
方启铭转头，晃了晃脑袋。低沉的夜色遮住了视线中的大部分事物。他只能看到有一个高个子的纤细人影沿着湖岸，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人影离得越近，方启铭看得越清楚。可惜当人影走到长椅附近时，他愣是看不出对方确切的模样，只能模糊看到大致的脸型和身形。
“你好，是你发送信号在这等我的吧。这么冷的天，真是麻烦你了。”
“不，小事而已。”
方启铭不清楚对方能不能看到自己的眼神，只好用手指了指椅子上的包包。
趁着人影低声道谢的同时，方启铭又好奇地打量了下对方。
没办法，朦胧美确实挺勾引人好奇心的。要是换做平常光源充足的话，他估计也不会有那么多心思。
凭借着说话时轻盈的嗓音还有身形上较为明显的女性特征，方启铭倒是可以判定这是个女生。无论是伸过来的胳膊还是大腿都显得比较纤细，肤色偏白。穿了个银色的高跟鞋，大致多少公分他看不出来，但应该超过了5厘米。
方启铭尝试着站起身子，发现对方在穿着鞋子的情况下身高几乎与他持平......
这个女生身材好得有点过头了。跟她同等，或是比她高的女生很罕见，但方启铭也见过，却大多数会长得比较壮。像这类具备骨感，形体分割线完美的人除了良好的先天条件以外，一般都还要自小时候起便开始注重体型的变化，然后不断地通过良性塑形来调整身材比例。而需要用到此技巧的往往都是些对公众平台有外貌需求的职业，例如模特、舞蹈等等......
按这么说来，确实很像那个人啊！尽管方启铭只听过她发过一次言，但这种空灵的音色显然让人有种既视感。
“你检查下包包里有没有损失什么物件吧。”
“好！”
女孩似乎嘴皮子往上翘了两翘，感觉上是在跟他表达善意跟歉意。她在方启铭的面前拉开包包的链子，伸出左手，抬起小拇指。在指节附近可以看到有一枚蓝色的钻戒在阴冷夜空下闪闪发亮。
凭空用钻戒晃了两下，微弱的电子设备转轴声传入到方启铭耳畔。紧接着，他看到女孩面前浮现出浅蓝色的虚拟图像。也透过这部分出现的亮光，让女孩的全貌一瞬间得以在方启铭眼前展现开。
如墨般的黑色长发披散于双肩，直至上腰际。明明看起来散乱的发缕却凌空在脸侧划过几道优美的弧线，给人一种十分顺滑的感觉。纯白色风衣把良好的身姿紧紧裹住，只外露出一对极为精致漂亮的锁骨。脸型类似于标准的鹅蛋脸，寒冷的夜风刮得她俏脸略微有些红润。仿若会说话般的漆黑眸子闪跃着灵性的光辉，琼鼻小巧，嘴唇淡红。腿很长，也很细，但腿型很好，绷紧的腿部弧光并没有破坏美感。反而与整体形成了浑然天成的靓丽风景线。光看这些，他就确定上天已经带给这个女孩足够多的容颜天资。
这似曾相识的姿容让方启铭很难得地在心底疑惑起来，他也看到了女孩下颚上那一大片与凝脂般的肤质截然不同的暗红色印痕。
那应该是胎记吧。
也正是因此，方启铭直视了对方的脸颊半天，才终于在人家翻找包包物品的时刻不自禁带着疑虑，犹犹豫豫地问出了声：
“你是......邓婷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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