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沉
一张木质长方桌，江沨与黎厌对坐，只听见对面的江沨反反复复说着“好巧”“真有缘”“好几年没见了”“这几年去哪了”这样叙旧的场面话。
黎厌低着头没有说话。
周沉忘出去了几分钟，回来时坐在江沨旁边。侧对黎厌，静静地一口一口抿着手里只剩三分之一的酒，也坐着没搭话。
周沉忘一回来，江沨突然靠近他，周沉忘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只看见江沨一脸痛苦，眼神还流露出一丝同情之意。
江沨手挡在嘴前，自以为很小声地说道：“这孩子是受了什么刺激，成哑巴了吗？”
周沉忘手肘一抵，无声地把他推开。
江沨撇了撇嘴，嘴都给他说干了。他把自己酒杯倒满，看了对面一眼，从边上拿了个新杯子，“黎厌妹妹，来点吗？”
还没等周沉忘出声制止，黎厌开口了。
“不用。”
对面江沨一个激灵，停住了倒酒的手，“吓死我了，会说话啊，我还以为……”
周沉忘冷冷的眼神刀了过来。
……
“对了，黎厌妹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之前。”
……好吧。
江沨放下杯子，有点激动，“缘分呐，那个老周也是才不久从北京进修回来。”
……
无人回答。
江沨干笑两声掩饰尴尬，“呵呵，真巧。”
只能埋下头咬着酒杯，自顾自喝酒。
场面再度僵持。
大概两分钟过去了，江沨右看看，前看看，感觉自己被两尊雕像夹在了中间。而且一座比一座冷，捂不热的那种。
江沨看了一眼手臂上并不存在的手表，拍了拍周沉忘肩膀，“我老婆还等我回家吃饭呢，失陪了，兄弟。”
“……”
周沉忘坐在外面，江沨推了推他，示意他让开。周沉忘只好起身让他，江沨站出去后，又把周沉忘推了回去。
与黎厌面对面坐着。
没了刚刚的叽叽喳喳，两人正面相对，谁也没说话。
厨房那边的灯关了，老板娘早上楼睡觉了，厨师也正在收拾东西。
黎厌回头看了一眼，起身把围裙脱了下来。
_
周沉忘和黎厌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那条小巷走，走了许久，到了上次分开的附近。
“阿厌。”
周沉忘站定，叫住了黎厌。
黎厌没有说话，只不过刚要戴耳机的手顿了一下，把耳机又揣进了包里。
周沉忘刚好看到了，耳机是那天他送的。他低下头，神色微动。
黎厌站着没动，虽然没答话，但很明显，在等他开口。周沉忘上前一步，转身，和她面对面站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我了解到镇上那边新出了一个扶贫政策，专门针对一些贫……一些条件欠佳的孩子上学的，不过也是听我一个病人家属说的。我问过了，你的条件都合适，这上面是联系方式，你可以……”
“不用。”
黎厌绕过他一旁。周沉忘先一步挡在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还咨询了你之前读书的那个学校，那边负责人也说前不久收到了上面的指示，下周就可以实施办理这方面的……”
“我说了不用。”
要是放在前几天，他肯定会就此作罢，但今天他就是还想再执着一下。
周沉忘低头看着咫尺距离的少女，就像看着他的那些得了“绝症”而自我放弃的病人。
他实在是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况且，对于黎厌，那件事在他心里也不是随意能放下的事。
那件事毁了她，她也就继续自我毁灭。
但是周沉忘总在想，会不会是没有人跟她指条明路。
她现在就像在封了黑布胶带的堵塞的空瓶子里。外面没人给她撕开，里面她自己也不想打开。
那如果有人帮她打破，她从裂缝里看到光，会不会伸出手去迎接。
周沉忘抿了抿嘴，面色柔和了下来，“阿厌，你知道那些在你这个年纪的小孩们，她们都在干嘛吗？”
“她们都在学校接受着良好的教育，她们有独自的书桌，有学习的文具，有一起成长的伙伴……”
“有用吗？”黎厌抬头，“对我有用吗？能养活我吗？”
周沉忘愣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用……吗？
难道教育不是最基本的吗……
周沉忘一路从小学读到高中考上重点，后又直接保研进医大。一路畅通无阻，优异的成绩从来没有让他在学习上有过什么烦恼。
他也一直都觉得接受教育是一个根本就不需要去思考它是否有用的东西。他以为黎厌至少内心是渴望的，只是没有条件，原来……
不是的。
是她从小的环境让她没有意识到教育的好处。
“你可以凭借知识同那些人一样，站在同样的轨道上竞争，你就可以……”
“我也一样没有选择的权利，去开开心心上学，是你们衣食无忧的人所考虑的。”
“不会的，你会学到很多东西，是你现在所不能接触的。你以后到了一个更好的环境，你是可以受尊重的，也不会再像刚刚那样受气，还要忍着。”
“不用之后学，我现在就学会了，刚刚那种人，我就应该用他面前的烧酒泼他一脸。”
不是的。
他可以再挣扎一下。
“如果你将来考上大学，去到外面的世界，会见识到更多更优秀的人、更美丽的风景。你也将会有更多的选择，有更多更美好的未来。”
呵。
未来……
好远好远的一个词啊。
“我只关心我明天吃什么。”黎厌一动不动盯着周沉忘的眼睛。
周沉忘彻底没话说了。
如果当事人没有主动性，那他说再多也只是他自己的一种恨铁不成钢罢了。
见他久久没有回答，黎厌擦过他的肩膀走开了。周沉忘抬脚跟在后边，从手上取下个东西，还没等他开口。
“没意义的事不想说第三遍。”
前方冷冷地传来。
他没听她的，把东西递了上去，是一个黑色的口袋。黎厌余光瞥了一眼，里面是两个小瓶子。
“刚刚捡纸条时，看到了应该是你写在后面的备注。”
“抱歉……不是有意看的。”
黎厌没说话。
周沉忘把口袋挂在了黎厌食指上，她没反驳。
“那我走了。”周沉忘说完，黎厌便走了。他依旧看着前方的身影，直到消失在了拐角处。
回过神，他叹了口气。
哎，上次说了下次见面好好说话，怎么又吵架了……
-
进了楼梯，周遭再次变得昏暗。走到门口时，黎厌把手臂上挂着的口袋取下随手放在一旁，和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起堆积在那。
小淘早就听到了脚步声，哒哒哒迈着小步子跑了过来。
黎厌以为她又要跳上来，往后退了一小步。小淘把课本抱在前面，站在黎厌面前，抬起头巴巴地看着她，“阿婆不会。”
黎厌往后看去，阿婆弓着背坐在角落，正望着她嘿嘿笑，两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她从一旁跨过小淘，回了房间，把包放在了桌上。
小淘嘟着嘴，头耷拉了下来，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桌子前，阿婆摸了摸她的头。
下一秒怀里的书被抽走了，黎厌把书正了过来。小淘立马直起了背，指着书，“老师说就听写这一页就行啦。”
“早晨。”
“黑板。”
“电脑。”
“……”
小淘乖乖滴地低下头，在田字格上一笔一划地写。因为阿婆一直咳嗽，怕影响了两人，她又往后挪到了最角落的地方。阿婆靠着墙边，右手撑着腮帮子，静静地看着这边的两人。
很快的，田字格上就写满了一页，“好了，初级词汇完啦，往下翻。”
黎厌便往后翻了一页。
“日暮。”
“夕阳。”
“余军。”
“鱼君？小鱼君？”
小淘停下了笔，挠了挠头。听着黎厌继续往后念，她把那里空了出来。写完了后一个，又在前面空格处胡乱写了一个上去，再继续往后写。
过了一会，又倒回去划了几杠涂掉，又写又涂，反复好几次。
黎厌余光注意到了小淘的动作，便倒回去重新念了一遍。还是没听清。
念到第三遍的时候，小淘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厌厌姐姐，是余晖啦！”
小淘站起身，看了眼书本，确认无误，又指着那个词哈哈笑，“看来厌厌姐姐得配眼镜咯。”
“哎呀，我去把我的小台灯拿出来。”小淘起身跑进了房间。
黎厌拿着书本的手一紧，指甲抠住了书本的边缘，她紧抿着嘴，没说话。下一秒，她把书本合了起来，“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啊——”小淘刚回到位置上，重新规规矩矩坐好，“可老师说听写完中级才能得优秀……”
看着黎厌的动作，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才有糖吃……”
刚刚才和周沉忘就她的自我放弃争论了一番，现在心里微妙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黎厌知道他们都是无心的，不应该把自己的问题迁怒在他们身上。不过她也实在是没办法继续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看着手上她“触碰”不到的东西。
黎厌把书放回了桌上，小淘只能低着头自顾自撅着嘴。
阿婆看着坐在对面的黎厌低着头，面无表情。她也没说什么，加重的咳嗽让她有点不舒服，她起身进了房间。阿婆走到床边的木柜前，拿出了一个瓶子，瓶子已经空了，摇晃了几下，终于落了一颗在手心。
背后的椅子被拉出声响，是小淘进来了。小淘坐了上去，整个身子趴在桌子上。
嘟着个腮帮子，满脸写着不高兴。
阿婆看到小淘赌气的背影，笑了笑摇头，没有说话。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没人了。黎厌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此时两腿弯曲放在板凳上，手抱着膝盖环了一圈。
阿婆扶着墙慢慢走到门口，抱起桌上那一堆东西，准备放到一旁整理。一个瓶子掉到地上，滑落到了脚边，阿婆捡了起来。
“厌厌。”
黎厌闻声回头。
“什么时候买的？”阿婆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语气慢慢吞吞，“咳咳……你怎么知道我这药快吃完了？”
“啊……”黎厌回头看到阿婆手里举着的小瓶子，“哦……路过，就买了……”
她上次在阿婆的房间整理东西的时候，就发现药瓶快要见底了，怕忘记给记在了纸上。不过忘倒没忘，但钱一直没有攒够，就一直没有买。
刚好被周沉忘看到了……
阿婆点了点头，把瓶子拿回了房间。黎厌看着阿婆弓着背走回房间的身影，剧烈的咳嗽让她的脚都走得有一些颤颤巍巍。
“怎么突然又开始咳嗽了，病情加重了吗？”
阿婆没有回头，只是侧身摆了摆手，“这不老毛病了吗，不碍事，咳咳……”
黎厌看着阿婆背影没说话，回身想起什么。打开一旁的抽屉柜，翻出一个牛皮纸的破烂本子，上面记录了阿婆看病的日期。
日期的最后停留在半年前。
黎厌合上了本子，两手重新环上了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两眼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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