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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文姑娘


日子慢悠悠地过着,一晃眼就近深秋初冬,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寒雨,又勾出姜令宣那些旧病来,姜令宜为她操心,听说了王妃亲嫂子的娘家林家世代行医,好脉息,便是在太医院都排得上名号,那日来给姜令宜看伤的就是林家大夫。姜令宜心系妹妹的身体,求了王妃的恩典,延请了林家一位善内症的太医来看过,又请了王府常用的一位姓吕的大夫来看,都不见太大成效,如今药依然吃着,偶尔吃些十全大补丸、人参养荣汤、八珍丸。

        这一日,定西王府内,骤雨初歇,天边放晴,房檐仍残余着雨滴稀稀拉拉滴落。天色有些暗,虽是白日,长廊上早已挂起灯笼,昏黄光线下雨滴滴落在池面上,泛起一阵涟漪。一连串丫鬟媳妇们手捧碗盂盘碟碎步走过,敛气摒声,温温吞吞,动作步履细致小心,走蜿蜒曲折的长廊后,陆陆续续进到欣荣居。手持各物的丫鬟媳妇们陆续进门站定,王妃的贴身丫鬟流金捧了铜盆走上前,正欲伺候主子净手,只见斜伸来一只白皙娇嫩的手,将搭在盆沿的浅蓝色的擦手巾子夺了去。那只手保养很好,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还细描了蔻丹,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把自己装扮得满身艳彩花香的,只有二夫人吴氏。

        王妃正坐在圆桌旁,一面把手摁进温热的水中,一面对身旁手里拽着浅蓝色巾子的儿媳吴氏道:“我这不缺人伺候,你也不用一日到晚地在这儿晃悠,待会儿文府的太太和西郑府的太太们要来,也带了姑娘们来请安,都是亲旧,好些人呢,你嫂子怕是陪不过来,你也去那头打点着些。”

        吴氏的心思可不在这上,她的丈夫郑黕不比世子郑默,虽被外人尊一声黕三爷,可到底不是王妃肚子里面出来的,这便成了她的心病,她总觉得王妃待世子妃比待她亲近,待世子的儿女也比待她的女儿们亲热,所以她一有空就到王妃跟前儿晃,她坚信勤能补拙,只要她来的比世子妃勤快,王妃总能看见她的好,这样她的丈夫和孩子也能在王府里过得体面些。于是吴氏把巾子恭敬地递给王妃,又笑脸相迎道:“外头大事小事都是世子妃包揽的,哪用的着我,我还不如待屋里陪您,也算乐得清闲。”

        王妃抿嘴不语,面上却没了笑意,只简单地擦干手上的水,把手巾随意扔盆里,也不回应她,就晾在一旁,良久才唤人:“时候不早了,摆饭吧。”

        流金跟着王妃多年,早看出王妃不悦,便抢在吴氏伸手前拿箸布菜,吴氏被挤开,有些讪讪地干站着,心里暗骂这丫鬟没有眼力劲、缺管教,却没有胆子挤上前。菜刚上一半,门帘撂起,有小丫鬟进来通报:“世子妃来了”。随后便进来个打扮端庄秀雅,行事干练有素的中年妇人,被丫鬟媳妇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正是世子妃苏氏。

        苏氏进门见婆婆正在用膳,便未行礼,只问安,又顺手从流金手中接过了漱口茶,捧上前服侍婆婆王妃漱口,“…这几日天然居来了个会南边菜艺的新厨子,都说他做的菜品比丰乐楼的首厨做的还要好,就叫他做了几道拿来给您尝个鲜”,说话间身后丫鬟拿上来几个小食笼,一个个一层层打开,端出两荤三素一汤和两小碟精致点心。

        王妃脸上露出微微惊讶又满意的笑意,笑道:“你有心了,只因我年纪大了不爱吃那些油腻味重的便胃口不好,你便天天换着法做这些好吃的来哄我,到时候哄的嘴刁了看怎么办?”

        流金极有眼色地让开,苏氏便接手替王妃布菜,她先捻了一筷子带来的酱鸭放碗中,正要做介绍。未等苏氏开口,吴氏抢着说吉利话:“王妃说笑了,咱家又不是那等缺了吃用的人家,王妃想吃什么山珍海味自然都是有的。”

        苏氏举止优雅地放下公箸,眉目间颇有自得之色,笑道:“弟妹说的不错,不用您提,下头孩子们就自己给办好了,您尝尝这鸭肉,那师傅祖传特制的酱料,还特意吩咐把鸭肉炖得烂点儿,很是入味。”

        王妃吃了一块鸭肉,尝后赞赏地点点头,又吃了一块,又拈一筷子苏氏带来的五香茄子,茄子去皮做得入味,引她又多吃了半碗粥。王妃细嚼慢咽着,目光扫过这些荤素,最后落在食盒底层的糕点上,也不知是什么皮儿什么馅做的点心,很是雅致地雕成或开或闭的莲花。看着那莲花粉嫩的花瓣尖,王妃笑得脸上褶子都更明显了:“不用猜了,定是昀儿弄的吧,只有他小子才天天爱摆弄这些点心茶艺的——在茶点上雕花儿,嗯,也只有他能想出这般难为人的法子了,他是有心了,全便宜了你,他自己怎么不来?!哼,臭小子,下次让他自己捧了端来。”

        提到自己唯一的儿子,苏氏端庄秀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纵容和无可奈何,“这孩子不知是像谁,就爱讲究这些吃的穿的用的,上回我去他书房,看他把捡来的一块破石头雕成个歪歪斜斜的模样,还在里面插上几朵花儿,我要给他扔了,他不肯,非说那是古拙之美,要摆在书案旁。喝茶吃糕点也是一堆花样儿。不过他是个有孝心的,一有好东西总记得要先孝敬给老祖宗,对了,他还说近日的事务办完就来给老祖宗请安,到时候您再把他提到跟前,替我好好说教他几句。”

        王妃听罢笑道:“这就像他祖父了,王爷年轻那会儿也是他这般,别的不说,一个大老粗武将,就偏爱讲究那些花样繁琐的文饰,身上总零零碎碎挂些香包香囊啊玉佩丝绦的,连剑尾上恨不得都别个五彩络子。我还记得我们才成婚那会儿,他见了我的那些陪嫁,一脸惊讶,问我不是清流文家的女儿嘛,为什么房里装饰简单,我当时白眼都差点翻出来了,淡泊清雅四个字,和他说了他也不懂,对牛弹琴,也只能说给你和黦哥儿媳妇听听了。”

        王妃又和世子妃说了不少的话,话里话外不外乎王爷、世子郑默、二公子郑昀祖孙三人的相像之处,句句彰显出文家、苏家、高家世代簪缨,文官清贵。吴氏站着一旁几次想插嘴都没找到机会,她暗暗地撇撇嘴,面色愈发铁青。这又是她另一桩心结了。一来她出身不好,长在市井门户,不比王妃和世子妃出身高门望族,因为大字不识几个,不懂那些诗书,总和她们说不到一块儿;二来,她嫁给丈夫近二十年,膝下不过两女,偏定西王府这一代子嗣单薄,王妃嫡出的长子二十三岁战死沙场,嫡次子郑默继位世子,与苏氏只有郑昀一个孩子,是以到了孙辈,男丁竟只郑昀一个独苗苗。吴氏觉得,王妃这么喜欢世子妃,追根结底是因为郑昀,母凭子贵。

        饭吃完不久,婆媳坐在一块儿没说几句话,就来人通报文家的太太和姑娘到了,苏氏身着常服,不便待客,便先回去换身衣服,正这时又来了丫鬟报:“西府的高二太太来了”,苏氏一听,忙道:“请她到前厅坐,我去去就来”,说罢匆忙离去,独留吴氏陪着王妃用饭后茶。

        且说文明澜跟着婶母余氏和堂妹文唤由丫鬟婆子一路引进王府内院。文明澜和文唤的祖父,京兆尹文海文大人,正是王妃的胞兄,明澜之父文知是文海的长子,现在翰林院任职,文唤之父文和则是跟着他外祖舅舅们从了医,现在太医院熬资历。

        文明澜那日寿宴跟着文唤游园,没怎么仔细看,如今再走一遭,看得眼花缭乱,路过水榭她惊叹一遍,路过兰亭她再惊叹一遍,再等走完假山群、青瓦高楼、临水朱廊、碧色影壁、半池春水,她已经惊讶地快合不拢嘴。尤其是走过蜿蜒曲折的朱廊,感受着脚底阵阵水波涟漪,往岸边看,池边铺满了白色的细沙,细沙后花圃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花,细沙滩临长廊一侧放了块奇形怪状的一人高的巨石,奇怪的是上面没刻字,只在面对长廊一侧画了一日一月。好大的园子,好别致的景观,明澜在内心叹道。

        因为途中赏了会儿园,耽误了半盏茶的功夫,等余氏带着两女孩到欣荣居时才发现屋里有人先到了,正聊得开心。守在门外的妈妈见是余氏,忙笑脸迎上来:“问余二太太安,二太太来的可正是时候呢,高二太太才刚来,正在里面呢。”余氏一听便知道,屋里说话的人是西郑府的高氏。

        余氏进屋,只见一眉眼艳丽,气质华贵清冷的姑娘面朝门口坐着,虽身着素衣,粉黛不染,却自带“天然去雕饰”之美。四目相对,一时倍感惊艳,竟愣住了神,待反应过来才觉失礼,忙向王妃去请安,才发现屋里还有一身材苗条的窈窕佳人,被吴氏拉着手送至王妃身旁由王妃打量,而高氏则端坐在王妃下手浅笑不语。

        见余氏来了,吴氏笑着迎上来,把她推到王妃跟前,笑道:“正巧妹子你来了,快瞧瞧,这女孩是不是标致极了!”余氏笑笑,不知这女孩儿来历不敢多言,只夸“标致、贵气”。王妃见她话语含蓄,颇有为难之色,便向她介绍道:“这是你高二嫂子的两个外甥女,姓姜。这个是姐姐,在家行三,名令宜,坐门前的那个是妹妹,行四,名令宣。”

        余氏这才看清王妃身旁女郎的模样,端的清丽无双,楚楚惹人怜,和刚才门前的姑娘比一个如春花娇美,一个如皓月皎洁,叫人越看越想看,便夸赞道:“果真是好模样,这般品貌,这通身的贵气,咋一看,还以为是娘娘的亲孙女外孙女。别说,眉眼间确有几分像她们姨母,方才进门没看清,我还以为是昕丫头,我还纳闷呢,这才几日没见,昕丫头都长这么高了。”

        这话说得高氏欢心,面上谦虚,嘴却笑得合不拢:“哪得嫂子这样夸的,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这俩侄女花一般的肌骨,雪一般的品貌,昕丫头哪比得上。”

        说话间小丫鬟拿上来个不高不矮的绣墩放在高氏旁,余氏敛衣坐了,忽又问:“怎么不见昕丫头”。高氏只道:“前些天贪凉,在风地里乱跑,这两日头疼脑热起来,我怕她把病气过给老祖宗和几位婶婶,便叫她在屋里歇着。”

        王妃“哦哟”一声惊道:“那可不能当儿戏的,春日里忽暖忽冷的,丁儿点不注意就拖成了大病,可不能马虎。”说着对外唤一声“染碧”,立刻就有个年轻苗条的丫鬟进来,王妃吩咐道:“去找小傅管事,让他拿着我的帖子去请林太医去西府瞧瞧。”高氏一听有些慌神,起身忙道:“不必了不必了,老祖宗费心了,她不过是园子里野跑撞了风,养了这些日子也好了七七八八,用不着兴师动众的。”

        余氏见她神色间颇为郁郁之色,便起身扶高氏坐下,在一旁笑道:“瞧姑妈多担心,都急忘了,哪用得着递帖子去太医院请舅公他们,您眼前这不就是现成的太医娘子,要医要药一句话的事儿,您侄儿这几日碰巧闲在家,叫他来就行了。”说着她偏头看高氏脸色愈发难看,忽又换了语气道:“不过,要我说,劳师动众也不好,她上头还有婆婆和嫂子呢,到时候又要说嘴,不如想个法子,把那边瞒住,把昕姐儿抱来王府这边瞧。”

        王妃点头笑道:“还是你聪明,想得出这两全的法子,难怪那时候你婆婆我那老嫂子一眼相中了你,我就夸她有眼光,余家的闺女个个都好,管她姐姐还是妹妹,性情样貌做人做事绝对差不了。”

        这话夸得余氏笑呵呵的,嘴上谦虚着,面上的笑仍然带了两分得意。这故事说来就有渊源,还牵扯到文明澜的母亲秦氏。文海与林老夫人为两个儿子挑媳妇也是挑花了眼,当时林老夫人瞧上了四姓五望的余家,看中的是余家大姑娘,刚好匹配长子文知,还请了王妃保媒,奈何犄角旮旯里杀出个秦氏。这秦氏之父原先也在朝中做官,与文海是同僚,两人兴趣相投,互引为知己,酒后笑闹多次说过要做儿女亲家,天不假年,秦大人三十出头就病死了,秦家孤儿寡母地守不住家业,没几年也没落了,当的当,卖的卖,靠着秦大人昔日旧友们的帮济,才勉强拉扯大了一双儿女。到了儿女嫁娶的时候,文海大人忽又想起往日的诺言来,君子一诺值千金,就定下了秦氏。余家那边都准备换庚帖了,却闹出这一出,知不知内情的人都说文家在戏耍余家,最后险些闹得两家不好看,王妃为了余家的脸面和余家姑娘的声誉,便替余家大姑娘与文和牵线,那余家大姑娘也是有脾气的,直接就说了不嫁,要是硬逼着她丢这个脸,她就剃了头发上道观做姑子。文家出了好些赔礼,林老夫人也上门道歉几次,正说结亲之愿落空,有机会再续前缘时,余夫人却缓和了态度,说大儿女不成,还可以结小儿女亲家。王妃最擅长借坡下驴,探了余夫人的口风,第二日她就登门保媒,将余家二小姐说给文家二郎,促就了这一对姻缘。

        却说余氏和文和之间有一段旁人不知的□□,那时她婆婆林夫人有意求娶她大姐,约了她娘余夫人去寺里烧香,谈婚事向来不兴带当事人来,所以余夫人带了二女儿去赴约,两位夫人去正殿烧香,年少的余氏就跟着嬷嬷去安排斋饭,在后厨那棵大松树下,她初遇了少年文和。少年文和是个书呆子,不知从哪儿揪了一把草,和一个小沙弥蹲着树下说话,她走近了,只听见他跟背书一样絮絮叨叨:“这个是菖蒲,主要用来治疗风疾、积食、血积。癫阐风疾是用菖蒲捣成末秤三钱。鼓胀积食是用石菖蒲八两,锉细,斑蝥四两,去翅足,同炒黄后,去掉斑蝥,研为细末,加醋、糊做成丸子,如梧子大。每服三十至五十丸,温水送下。肺损吐血是用九节菖蒲末、白面等分,每服三钱,新汲水送下,一天服一次……”小沙弥也是个呆子,就呆呆地看着他,他说什么小沙弥就点点头,两人逗笑了余氏。文和听见笑声抬头,两人四目相对,还没来及说什么,嬷嬷安排好斋饭来叫余氏,只好就此别过。然而仅仅过去一刻钟时间,他们就在小佛堂再次相遇了,一声“余二妹妹”,一声“文二哥哥”,就此结下了不解的缘分。

        未嫁时的余氏有些胖,长辈夸她从来都是夸她有福相,她心里有些自卑,也曾探问过文和,那人真真是个呆子,谁知他竟然说“二妹妹是该清减一点,体胖易压心肺,你没到夏天是不是容易冒汗,多走几步就心悸,脸涨得通红,调养身体是件大事,若养得好了,五世同堂都不在话下。”他说头几句的时候余氏正要生气,结果后边的话说的她哭笑不得了。真真是个呆子,不过呆子也好,一心一意,做事也细心,也算是个谦谦君子。

        后来余夫人也笑着问过她:“咱家大门大户,多少好儿郎争着与咱家结亲,你怎么就瞧上了文家的二小子了呢?你大姐一听说他没有仕途,死活都不同意,她瞧不上的,你反倒当个宝。”余氏只道:“我和姐姐志向不同,她是立志只当主母宗妇的,人也厉害能干,配上个有才干会说话做人的夫婿,将来有无限可能,说不好就是诰命夫人。而我是个惫懒的,只想着相夫教子,没什么旁的心思,都说三从四德,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人生苦短,我总得挑一个顺心顺眼的,才好岁月静好,安度余生。”余夫人听罢心里难过,搂着她直喊“我的儿”,“你若是男儿,绝不输你几个哥哥,可惜了你,只能在后宅里熬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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