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夺城
皇城明黄色的琉璃瓦尽被霜雪时，长江畔也卷起了梳骨的罡风，清晨，越王和梅郁城接到探马飞报，自金陵折返的平潭郡王萧湃所领八万援军已经赶到，大略一个时辰后便会赶到江陵城下，战时分兵乃是兵家大忌，但宁王别无选择——世子和贵太妃都在江陵城内，何况他也在赌，若是此战能杀掉小皇帝，大计便成了一半了。
搬兵回援的平潭郡王也没有轻敌到认为自己一到城下便可扭转战局，但他也的确轻敌了——毕竟从这一路哨探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和越王兵临城下十数日，仍然打不过人数在劣势的自家大哥。
在距敌军大营数里外，平潭郡王下令整顿队形，准备冲锋，看着前方越王大军还在缓慢调动，他对旁边的谋士笑道：“父王还让我小心越王，我看他老人家是忧虑过度了，那越王叔也小五十的人，又不像父王，数十年厉兵秣马苦心经营，云桂都平定多少年了，怕是枪都生锈了吧……”
旁边的谋士也附和道：“听说越王从世子爷手下都没有讨了什么便宜去，不过世子爷的几次攻势也是折损不少，到底是咱们人太少了……”
平潭郡王听谋士提到自家大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宁王曾严令他们兄弟几人不准互相攻讦，萧湃只能强将不屑之言咽回去，阴阳怪气道：“我那个大哥啊，就是太……‘稳妥’了，哈哈。”
说笑间，便有哨探来说越王大军集结未完，世子爷已经排布好了军阵，平潭郡王挑唇一笑：“走，随本王与世子爷‘里应外合’去。”
萧湃如此自负倒也有他自己的道理，毕竟宁王三个嫡子中他是最擅长带兵的，可说是得了自家父王的真传，此时五军齐整，以骑兵为突破，步兵军阵有条不紊地压过来，顿时将越王的前锋营冲散，萧湃见状更加得意，拧起大枪直奔敌中军杀去，却见斜刺里一队骑兵杀将过来，为首之人素衣银甲，手中白缨枪迎着日头，现出点点寒芒。
越王此次虽然孤军深入算不得“兵多”却是应了一句“将广”，而在这些人中，最为出类拔萃的，自然是裴昭。
当初裴家一门双将才，曾被永王赞为“猛虎玉蛟”，相较自家兄长的虎虎生威，裴昭的枪法更透着轻灵诡谲，枪花抖起寻常人连看清楚都难，更何况防住，或是还击。
但是这些，久居江陵的萧湃并不知晓，他就仿佛在小池之中称王称霸的大鱼，满心以为自己对上的也是与以往相同的虾米□□，抱持着这样的心情，他拧枪对上了裴家蛟龙，浑忘了习枪术兵法时，自家父亲叮嘱过的——在战场上要小心三种人，穿白袍的，着红衣的，还有女人。
二驹错蹬，双刃相交，裴昭直接崩飞了萧湃的大枪，一个回马枪让过他的护背旗，“噗嗤”一声从背甲刺入，又从前胸战甲穿出，裴昭噙着个冷笑一踹萧湃的马鞍，将自己的大枪抽出，顿时带出血如泉涌。平潭郡王也算是一方名将，将死之时还不敢信自己居然被人一招挑于马下，直愣愣瞪着裴昭，勉强随着压不住的血沫喷出一句：“你是……何人？”
裴昭将大枪凌空一振，顿时血散如雨，白缨尽染殷红：“宣府卫都指挥使，裴昭。”
“原来……是你……”萧湃强撑着挤出这一句，语毕向后便倒，落入周遭混战铁蹄中，周围僚属救之不及，呼天抢地地上来夺自家主帅的尸身，裴昭也不阻拦，任由他们收尸。
援军主帅被杀，顿时军容大乱，可刚刚冲出城门的宁王世子并不知道自家二弟一个回合就被人家挑落马下，而刚刚佯装被打散的越王先锋营所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
此时萧澎并不知道，自己以为“抄了敌军后路”，但真正对上的，是不输给先锋营的越王世子萧汉。
萧汉采取的打法正与裴昭相反，乃是稳扎稳打的鹤翼阵，宁王世子见状只道他兵力占优还不敢放手一搏，大约是个畏缩不前的性子，顿时心生不屑，当下再催金鼓，全军呈鱼鳞阵猛攻向萧汉带领的后卫营。
正中萧汉下怀。
越王世子一抬令旗，后卫营众兵将骤然变阵——呈现在萧澎眼前的，是一个类似鹤翼阵，却全然没见过的阵容。
“雁……”他本能地按这军阵的形态吐出一个字，话音未落便见那军阵“雁头”之处骑兵迅速向侧翼分开，露出两个硕大的箱车，正当萧澎纳罕敌兵为何将粮草辎重给露出来的时候，箱车四周隔板突然被拉绳打开，两尊从未见过的兵器骤然现出峥嵘！
之所以明白那是兵器，是因为几乎同时，那如水桶般粗细的长筒子口便喷出火光，发出如雷巨响，迎面的宁王军兵士们一个个被这天降异象吓得趴在了地上，萧澎却身在马背，来不及趴下——好在那火光和巨石所向并非是他。
巨响和冲天硫磺味道过后，江陵城门被轰开了一个大洞，不容宁王军反应，旁边的另一门破城炮也张开了吐火巨口，不过两击，能抵御床子弩和火流星数个时辰的江陵城门便分崩瓦解。
吓破了胆的宁王军眼睁睁看着刚刚还“慢吞吞”如同耕牛的敌军迅速以从未见过的阵容，端着他们从未见过的兵刃冲入城内，稍有胆色试图抵挡的宁王军，皆被那些长筒子一样的火器撂倒在地，勉强逃脱的，也抵不住后面训练有素的广西狼兵。
胜败分明，宁王世子这才发现自家二弟的旌麾早已倒伏，敌军如砍瓜切菜般将已经大乱的己方兵士剿杀、擒捉，而他自己对上的，正是越王。
腾云枪点点寒芒入眼，萧澎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大将虎威’。
“下马受缚，本王看在四哥面子上留你一命。”越王唇角带笑，目光中的威严却不容反驳，萧澎心知降了大概也是一死，当下一横心拔剑向颈，却不料手腕剧痛，长剑应声落地。
看着一枚铜钱“钉”入自己腕骨，萧澎苦笑一声，自叹堂堂宁王世子，居然连生死都不由自专，刚想下马就缚，不料背后一阵钻心疼痛，顿时腥味冲上口鼻。
翻身落马，临终景物消散前熟悉身影入眼，城墙上黑衣蒙面的是谁他自然知道，只是想不到多年救星，此时成了夺命阎王。
越王身后萧泓见状自责道：“是儿子大意，居然让人抢了先。”
越王却是摇了摇头：“无妨，留他一命是情分，死了也就死了，比起这个……”
“儿子会彻查那黑衣人的来路。”萧泓看江陵城前战况已定，方才将目光放出去搜寻梅郁城的身影，却见前锋营那里宣府卫将士们已经得胜，簇拥着一位白马素袍的将领，扛着萧湃的营旗往中军那边走。
欢呼声里，萧泓看到了自己想要寻的那个绛衣身影，梅郁城看到裴昭斩帅夺旗，亦是露出赞许笑容，萧泓缓缓收回目光，驳马回身，看着次第入城的己方兵士对越王道：“父王，儿子先进去帮大哥料辎重之事了。”
越王对他笑着一颔首，却意味深长开口：“三儿，有时候，有些事，前去争一争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你这破城的功劳，也不小。”
萧泓被他说得一愣，不明白自家父王是说功劳还是别的什么，也明白此时不是追问的时候，笑了笑便行礼驳马，追着自家大哥的队伍去入城去了。
越王看着地上仰面朝天死不瞑目的宁王世子轻叹一声，招呼亲兵将领上来为他收尸。
“四哥啊四哥，你个老糊涂，平白无故连累了孩子们……”越王这么叨叨着，打马进了江陵城。
进入江陵城后需要周全的事情更多，寻找看管宁王家眷这些事情自然是由同为宗室的越王一家来办更加合适，梅郁城便主动请缨接下加固江陵城四门、整顿城内粮草辎重，缉捕宁王余党等事，看着兵士们来来往往抢修城门，梅郁城对白风展笑道：“自己攻破的还要自己修回来，咱们可真是……”她打了胜仗心中欢喜，言语也轻快许多，可一向诙谐的白风展却是没有接这个茬，这让梅郁城感觉十分反常，转头看时，却见他眉头深锁，根本没有在听自己的问话，梅郁城心下奇怪，便拍拍他肩膀：“克襄，想什么呢？”
白风展却仿佛霍然一醒，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在想，咱们下一步该去哪里。”
梅郁城知道他心中所思定不只是这些，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自山东往南这一路来白风展时不时就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可经过一番生死，她眼下已经是完全信任身边这人，便不想过多追问，当下颔首道：“陛下说过，想留下大王兄暂时守着江陵城，咱们休整几日就出发，不过他没有说要去哪里，我想不是金陵便是京师吧。”
白风展点了点头：“那……标下去归拢一下人马。”说完一拱手，匆匆下城去了。
梅郁城看着他的背影一挑眉，明白此番自己不能再等了，待大军稍作安定，必须把他揪过来“审问”一二。
萧泓安顿完辎重，又与自家两位兄长说了那黑衣客射杀宁王世子的事情，却不想他们说什么都不让他去查，平曲郡王直接抢了他的活计，萧泓也明白自家二哥的本事，便不再勉强，萧漓走后，世子笑着拍拍他肩膀：“你二哥一是心疼你，二来也是感觉对你不住，庆之在他营里受了伤，虽然无碍性命，却是着实不轻，再说没有庆之在你身边，我们也不放心你去查这事儿，我看你不如先去府衙那里看看，伤兵都安顿在那边了。”
萧泓一直忙着破城炮的事情，还不知随自家二哥打先锋的萧钲受伤了，听到这里赶快跟大哥道别，赶往江陵府衙。
府衙已经被临时布置成了安顿伤兵的医所，从云南跟来的军医和在当地征召的医生们出出进进地忙碌着，萧泓问清了萧钲所在的屋子，着急地进去沿着一大排伤兵躺着的简易床榻挨个找，一路看到那些伤重的，既心疼也心惊肉跳，生怕哪个是自家卫队长。
还好，在一排铺最里面拐角的地方看到了萧钲，萧泓明白，被安排在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肯定不会是什么要命的伤，顿时心一松，坐在了他床榻边上。
虽说伤势无碍性命，但他整条右臂还是被裹得严严实实吊在胸前，肩胛上厚厚的绷带都挡不住鲜血丝丝点点渗出来，萧泓不放心，还是叫过军医来问，听完军医的话，却是更加心疼，俯身试了试萧钲额头温度，慢慢坐在了他床榻边。
此时因失血带来的发热让萧钲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却本能觉得身边有人，遂抬手去摸旁边放着的刀。
萧泓心中一叹，按住他的手：“没事，是我。”
萧钲回过头，又不敢压了伤臂，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看着萧泓：“嗐……您怎么来了，定是二殿下说的吧？标下没事，就是给殿下丢脸了，不过几个潭州兵，就让我手忙脚乱的。”他挑起苍白的唇傻笑着，萧泓看得更心疼，他明白，这个自幼跟着自己的小家伙虽然现在看上去高大威猛，可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平素的沉稳可靠，勇猛干练，许多都是被自己如今羸弱不堪强逼出来的。
其实如果可以，他希望他永远都是躲在自己身后的那个胆小如猫的小家伙……
“殿下，您愣什么神儿啊……您，别，别哭啊，标下死不了！”萧钲看自家殿下这样子，急的就要起身，牵动伤口又龇牙咧嘴的，萧泓回过神儿，赶快按住他：“别乱动，我没哭，是灯光映的。”他这么说着揉了揉萧钲的乱发：“你放心，我跟军医说好了，明日换药时我来看看，定保你这条手臂无恙。”萧钲笑着点点头，萧泓又问：“到底怎么回事儿，被人围攻了？”
“嗐……身手不济，还是实战太少了，多练练就好了。”萧钲笑呵呵的：“真没事儿，我就是笨的……”
“他是为了救我。”
他们身后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萧泓转头看时，是白盏月红着眼睛站在不远处，梅郁城也在她身边。
萧钲听到这个声音，赶快拽过被子遮住了自己几乎□□的上半身：“白将军你来这儿干啥，都是大老爷们儿……”
“我来看看你。”白盏月走到萧钲床边坐下，对萧泓道：“是我战马受惊，冲入了敌阵，被潭州几个将领围攻，本以为要命丧当场，谁知道萧将军突然步战过来救我，我全靠他帮忙才杀出重围，他却……”她这么说着又落下泪来，萧钲慌得想抬手，又被她按住。
“嗐，我又没事儿……是你说的，同袍相助乃是本分嘛。”
萧泓看他苍白脸上浮起两片绯红，倒是有些意外，起身对梅郁城道：“让他们聊两句吧，我陪王姐出去走走。”
梅郁城心里也明白了三分，便欣然颔首，跟着萧泓走到刚沉下来的夜色中。
自山东遇袭一路而来，难得有此般清静，只是这样安静走在星月之下，梅郁城已经觉得十分开怀，二人沉默并肩许久，梅郁城才想起机会难得，总该说些什么，转头看看萧泓腰间还挂着他那对刀剑，便开口打破沉默：“盏月忙完就求着我带她来医帐看看萧将军，刚萧将军说得轻巧，其实他是在敌兵的鬼头刀下面生拿肩膀替盏月抗下了一击，所以才伤得那么重，虽然说同袍相助是本分，但能豁出去自己性命去救别人，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而被人豁命救一次，心中所受的震撼，更是无法对外人道……”
萧泓明白她这话或许不只是说里面那俩的事情，只能一笑附和：“王姐回去劝劝白将军，叫她不必太在意，庆之也常念着她前次废城内相救之恩，这孩子从小就实诚。”
“原来萧将军从小就跟着你了。”
“嗯？嗯……”
“可盏月说，他说过自己是从北地逃难过来的。”梅郁城似笑非笑看着萧泓，萧泓在心里将里面那个骂了三遍，脸上却笑意不改：“是，他和英儿都是从北地逃难过来的，前两年才被我捡回王府，庆之他现在也不大，腊月里刚满十八，表字还是我给他起的。”
梅郁城心中觉得他如今来回圆谎的本事的确见长，也不点破，颔首笑道：“二九年华就如此骁勇，的确难得。”
萧泓心中念了句佛，琢磨着回去怎么嘱咐一下萧钲和薛英，仨人好好把谎话编成一套才好，不防梅郁城又开口：“你前次在废城中御敌所受的伤都好了吗？”
“也没受什么伤，说起来还是我自己不中用……”萧泓笑了笑，似乎不想多说：“现在已经没事了，王姐不用担心。”
且说且走，二人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城池较为僻静的地方，萧泓感觉有些不对，四下里看了看：“王姐，咱们出来太久，是不是该回去了？”
“无妨，留些时间让盏月尽一尽心意。”梅郁城似笑非笑地看着花冷云，突然开口：“难不成你怕有乱党突然杀出来？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萧泓突然觉得后脖子一凉，讪讪笑道：“那倒是……不至于。”
“也对，听盏月说，你剑法精湛，刀术纯熟，就是真有乱党也轮不到我出手。”
萧泓被她这一连串虚虚实实的话说得没有招架之力，刚想自谦几句混过去，梅郁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笑言道：“有机会我真想看看你的身手，当初也有一个人告诉我，他会使左手刀，可惜唯一一次见识到，是在黄沙漫天的荒漠里，我看不清楚。”她看着他的眼睛：“随云，说起来，你会使右手刀吗？”
(https://www.mxgbqg.com/book/83081808/17543086.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mxgbqg.com。梦想文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mxgbq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