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顾先生
季庭和李熠一路跑回了北小院。
李熠换上一件青褐色箭袖，倒是和季庭身上的短褐颜色相近。
主仆二人从王府后院的角门悄悄溜了出去。
约莫一刻钟后，来到了一座宅院门前。
大门开在院子东南角，以院墙的宽幅来看，这院子在民宅之中算是相当大了。
之所以季庭一眼就看出这是民宅，只因眼前这座异常简朴的如意门。
如意门等级较低，在大周多为一般百姓所用，没有限制，可随意装饰。昔日在京城，很多无官无爵的大富之家，会极尽其能事把自家大门雕刻得华丽无比。
而眼前这门，无论是门扇两侧，亦或是门楣之上、屋檐之下，全是光秃秃的砖墙。
“这是哪里？”季庭记得，李熠说要带自己去个好玩的地方。
“顾先生家。”
“就是庄先生之前，学堂里教书的那位顾先生？”
“嗯。”
季庭扶额。
从一个先生那儿跑到另一个先生这儿，能有什么好玩的？
仅从这座死气沉沉的大门，她就感觉里面一定住着一位迂腐古板的老先生，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圣人有云那种。
李熠没多解释，上前扣门。
门房见是李熠，连忙行礼，请他们进门。
“我们自己进去。”李熠冲门房挥了挥手，轻车熟路地带季庭往里走。
这一走，季庭有点傻眼了。
院内之景，和刚才那座如意门，可以说是毫无相似之处。
院里的花式甬路，中间以方砖铺墁而成，两侧条砖之上雕刻海棠花纹，并镶嵌有瓷片、石子等物，精雕细琢，色彩淡雅和谐。
环绕两旁的抄手游廊，满目皆是形形色色的苏式彩画，枋心上的画皆不相同，山水美景、花卉鸟雀、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五彩斑斓，生动异常。
路过一进的穿堂，季庭发现，就连门窗隔扇的抹头和裙板上都是精雕细琢，梅兰竹菊、人物场景，不一而足。
当然，若与齐王府相比，处处皆显出等级上的差别，比如彩画只用苏式，屋顶全为悬山或硬山顶，门窗隔心上也避开了官式建筑的菱花等纹样……但论起雕梁画柱的韵味美感或精致程度，怕是比齐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世季庭父亲在工部任职多年，她对这些耳濡目染早有涉猎，后来三皇子接下许多营缮兴作的差事，季庭更是以身代劳多有精进。
以她这个工部编外人士看来，能设计并营造出这座宅院的人，并不比宫里那些能工巧匠差。
这个蓟城，还真是藏龙卧虎。
“顾先生住在这儿？”季庭试探着问。
“这里就是顾先生家。”李熠边走边说：“顾先生早年四处游历，前些年才回来把这里重新修建过。听说当时这处祖宅早已荒废多年，破败不堪了。”
“修成这样，要花不少银子吧？”季庭积习难改，忍不住在心里算起了账。
“顾先生祖产丰厚，几代单传，如今家里也没别人了，他倒是从来不缺银子。”李熠对他很熟悉。
季庭暗暗点头，确实像是不缺银子。
她想起之前常顺提到过，庄先生因是冯夫人娘家那边推荐来的，才得以把原来的顾先生挤走。
此时季庭看着二进厅堂前抱厦的檐柱，盘算着顾先生在王府一年的束脩，不知道够不够买这根柱子的……
“二少爷来了？早就听说你病了许久，如今可好利索了？”
循声望去，季庭见到了一个中年人，约莫四十多岁，身穿月白色直裰，昂首阔步、走路生风。
李熠上前施礼，回道：“没事儿了。今天我们还是一路跑过来的呢！”
说完，李熠挠了挠头，呵呵一笑：“就是读书不太行了，这也不认得，那也不认得……”
顾先生早有耳闻，并未追问，只笑道：“那有什么打紧！慢慢来便是。”
李熠傻笑着点头。
顾先生的目光在他身旁的季庭身上停留片刻。
“这是我院子里新来的小厮，季庭。”李熠恳求道：“他以后可以随我一起来吗？”
顾先生看着这个孩童模样的小厮，想起他刚刚一直不停地左右张望，看得出神，似乎对院子里的一切都颇为好奇，便问道：
“你很喜欢这里吗？”
季庭点头如捣蒜：“喜欢！这里很好看，跟……王府很不一样。”
顾先生哈哈一笑，又问：“哪里好看呢？”
“都好看！”季庭环顾一周，抬起小胳膊，指着顾先生身后那扇门的绦环板，“这上面的马好像真的，而且跑得好快，就像要跑出来一样。”
顾先生回首一瞥，心中微动。
那门上雕的奔马图，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图案，数匹良驹迎风奔跑，四蹄凌空腾起，马尾舒展飘拂，确实如季庭所说，仿佛随时能奔跑出来一般。
“算你小子有眼光！”顾先生悠然点头，“那就一起来吧。”
李熠听了，面露欣喜，望着季庭时的表情竟像是在邀功。
季庭想起他之前说自己像个姑娘，顿时收敛笑意，努力板着脸回望他。
这时，顾先生招呼他们进去，带他们走过前面厅堂，经过中间穿堂，来到后面一个更大的屋子。
季庭才发现，这是一座工字型的建筑，穿堂后面的空间比前面还要大许多，她甚至一时没数清这里被分成了多少间。
顾先生带他们去了东侧靠南的一小间。
一进门，季庭登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屋里只有数排落地多宝阁，再无旁的陈设，而多宝格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木雕，种类繁多，格外精致。大的不超过拳头大小，小的也就跟她的手指差不多。
走近一看，还有一些器具摆件造型的木雕，诸如茶盏、烛台、砚台之类，居然只有指甲盖大小。
雕工做到如此细腻的程度，连季庭以往都没怎么见过。
前世她在工部见过一些皇家园林兴建前的烫样，有时也会在亭间石桌上放一些饮食器具的木雕，就如同这般大小。因为尺寸太小，难免粗糙。
跟眼前这些比起来，那就是锦衣华服和粗布麻袋的区别。
季庭看得极为着迷，在多宝阁间小心翼翼地来回穿梭。
“既然你喜欢那绦环板上雕的马，必定也会喜欢这个。”顾先生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大方道：“挑一个吧，送你。”
“送给我？”季庭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瞅了瞅身旁的李熠。
“别看他，没他的份儿。”顾先生故作小气地道。
李熠看她迟迟不动，道：“顾先生早就送过我了。”
季庭这才忽闪着大眼睛，问起：“随便挑哪个都行吗？”
她深知这些物件的价值。
宫里的将作监若是能作出这等品相的木雕，敢跟皇帝报个千八百两不在话下。
“那当然，你尽管放心挑。”顾先生觉得这孩子实在有趣。
季庭闻言，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遍，捧起这个，又看看那个，纠结许久，终于选定了一个小老虎。
小老虎有核桃大小，是一只幼虎，面向温和，稚气未消。
季庭感觉，这山中之王的幼崽，乍一看倒像只温顺可爱的小猫。
她爱不释手地捧着小虎，举到顾先生眼前：“我要这个。”
顾先生倏地一愣，然后俯身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收好，以后这小老虎就是你的了。”
说完，他还颇显玩味地看了李熠一眼。
季庭顾不上这些，极其小心地将小虎揣入怀中。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来到门前。
“顾先生，您这屋子平时可不轻易打开！”一个和李熠年龄相仿的少年跑过来，正好看见季庭往怀里揣小虎,“凭什么连他都有，我就没有？”
季庭定睛一看，眼前这个声音洪亮、步履铿锵的少年，一张脸五颜六色的，红、紫、青、黑……
季庭被他鼻青脸肿又精神抖擞的模样逗得不行，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你还敢笑话我！”少年语气轻快，并无一丝生气的样子。
“出去出去！”顾先生先把他轰到外面，等李熠和季庭也出来了，才回身仔细把门关好，“这物件儿也是要寻有缘人的，到你手里反变成牛嚼牡丹，岂不浪费！”
少年嘿嘿一笑：“先生说的有道理，那先生什么时候教我雕一把剑吧，那玩意儿估计跟我有缘。”
顾先生敷衍着点头。
李熠见到这少年，很是开心，问他：“你这是禁闭期限到了，还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当然是时间到了，我爹看我比看贼还严，偷跑那根本就没可能的。”
一问一答之间，季庭立刻知道这少年是谁了。
蓟城总兵马大人的儿子，马云锐。
李熠又问：“你脸上这伤也是新的吧？你爹又打你了？”
“还说呢，这事儿得赖你。”马云锐瞪着李熠，“你在学堂里撕书那事儿，我是没瞅见，但一听就带劲儿！我在家里也效仿了一把，就被我爹给揍了。”
“你说说我爹，大字不识几个，读个兵书都要别人给他念，倒是对书本这些东西看中得很，也真是奇……”
马云锐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他想起李熠的事，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说什么“大字不识一个”这种话。
李熠满不在乎，转头对季庭说：“你看，在大周，大字不识也是可以当总兵的。”
季庭一脸正色地点头，以示鼓励。
马云锐见这主仆二人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顶着他那张五颜六色的脸，看看李熠，又看看季庭，不太服气：
“往常来顾先生这儿，你都是让小厮在门房等的，这小子竟然能跟你进来，还得了顾先生的小木雕！”
李熠没说话，只回了他一个理所应当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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