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家泽
待到赵孟秋终于能够迈开双腿自如奔跑，夏天已经过去了。人们换上了薄薄的秋装-----在阳光不再那么热烈之后，早秋的风还是温乎乎的。
离开医院住回自己的家，她终于明白五味杂陈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三十多年来一家人始终居住在这里，母亲死后，她的退休金停止发放，嗜酒成性的父亲失去了经济来源，只好向孟秋伸手。近年来也是一样，父母没钱，所以从没考虑过换房子。自己和丈夫更显窘迫，淳之事业迟迟未能起步，她又要补贴娘家，更不可能拿出钱来给父母换个好些的房子。所以此刻来到家中，感觉同上次回来时-----2016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无疑更加令她难过，因为这代表着二十年来父母的生活实际上没有任何好转。
母亲把孟秋的秋装都拿了出来，整齐地折叠摆放在床脚的木箱里。夏装则统统用一张旧被单打包起来，预备塞进衣柜最上面的隔层。母亲的个子不高，放东西十分费劲，再加上装满衣服的包袱沉重，孟秋看着妈妈奋力举起它，身体却被重量压得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
“妈，我来吧。”赵孟秋快步走过去。
“你？”母亲低下头，发出欣慰的笑声，“我都够不着，你怎么来？”
又忘了！这小小的身体真是碍事，看来再不留神思维和身份的统一，早晚都要露出破绽。万一某天自己说出了这个年龄绝不该说的话，或者脱口而出一些未来的事情，那解释起来就麻烦了。或者说根本无从解释，赵孟秋烦恼地想。
“赵孟秋！赵孟秋！”楼下有人在喊她，是刘家泽。六月份的小组作业圆满完成后，自然课老师再次布置了秋季植物标本的任务。这一次刘家泽主动选择和孟秋一组，很显然，在之前的合作中，两人都对对方的表现十分满意。再次获得共同完成作业的机会，正值孟秋出院，这才刚到家，刘家泽就迫不及待地找来了。
“喂，你来得也太早了吧！”孟秋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体，冲刘家泽喊着。
“我发现了一个好东西，你快下来啊！”
“什么好东西？”
“不能说，你下来我悄悄告诉你！”
“切。”赵孟秋不屑地笑了一声，转头却立马征求母亲的意见，“妈，我下去一下行吗？”
“你才刚到家，大中午太热了，明天再去吧。”
赵孟秋点点头，转身又看了看楼下笑容满面的刘家泽。
“我就去一下下，马上回来。”变卦快得让母亲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楼道早传来“噔噔噔”的下楼梯声。
蹦蹦跳跳来到刘家泽面前，赵孟秋感觉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少女。或许是因为这具年轻的身体让她能够完全放开自己，作为小孩子，不用顾忌别人的眼光，可以随心所欲的表现快乐和悲伤、兴奋和期许、喜欢，和不喜欢。
她很喜欢刘家泽，如果还能回到29岁的话，首要愿望就是生一个和家泽一样可爱的孩子。这孩子漂亮、善良、聪慧过人，并且有一种令人心里暖暖的气质。和他在一起，虽然自己才是大人，可以给出所有的帮助和引导，但这个小男孩经常会开心地拍手大笑，或竖起大拇指，对孟秋的言行毫无私心地加以称赞。他的回应无疑给予了孟秋极大的鼓舞，她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骄傲-----在过去的自己身上从未有过的，每个细节都得到认可的自豪感。正如刘家泽第一次见识到这个小伙伴的“无所不知”而被折服时，赵孟秋也同样第一次感受到：她是被需要的。
这很奇妙，难以想象一个孩童身上会有这样的感染力。
“现在可以说了吧？”孟秋冲家泽撇了撇嘴，“什么东西那么神秘啊。”
“嘿嘿，跟我来。”刘家泽边笑边挥了挥手，向西边跑去。
他们跑了很久，赵孟秋跟在刘家泽身后，秋天的风还很温热，奔跑在这样的微风里，就像潜游在热带的海水之中，温度正好，密度正好，比体温略高一丁点的水流从皮肤上抚过，温柔得让人想哭。赵孟秋就在海水一样咸咸的风里跑着，不知为什么总是差一点才能追上刘家泽，她身上的蓝白条纹秋衣是出院后新换的，此刻被风吹得鼓起来，使得她看起来像一只正在奔跑的大熊。她奋力想要追上前面的男孩，拼命地跑，于是被风吹得更胖，她很快乐，感觉前所未有地放松了自己，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种时刻，刘家泽竟然放慢了速度，和她并排了，他看着她哈哈大笑。
“哈哈，你变热气球了！”
“啊？”
“我说。”刘家泽一边奔跑，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喊着，“赵孟秋，你变成一个圆滚滚的热气球啦！”
善意的嘲笑让赵孟秋膨胀的快乐迅速漏了气，自己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听到这句话后，还是感到一丝不适，脚下不由得放慢了速度，继而停了下来。
“你怎么啦？”刘家泽也停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着，气喘吁吁地对视着。
赵孟秋没有回答，她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又把双手环绕在腰后，使劲拽了拽上衣的衣角。到底在意些什么？她也有点搞不清。赵孟秋感觉自己有点生气，但也不是全然的生气，好像有多种情绪拧在了一起。
“啊，你嫌我说你呀。”刘家泽见她的动作，面上露出了然的笑意，“哈哈，本来就像嘛。”
“别说了！”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刘家泽不笑了，看着她眨了眨眼，试图要探寻她是不是真的不高兴。被他这么一看，孟秋更觉得脸上火烧一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火涌上心头，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嘴撅得老高，扭头向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
“诶，你别走啊！”这下看她真的生气了，刘家泽有些发慌，但拦在赵孟秋的面前，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秋看着一脸紧张的刘家泽，他手臂微微张开，想要拦住去路却又不敢硬来的样子像一只老母鸡。一阵笑意涌上来，赵孟秋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把想笑的冲动忍了回去。而在刘家泽看起来她则像是很奇怪地撇了一下嘴。
完了，她的表情好奇怪，一定要发火了。刘家泽这样想着，赶紧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你，我才像热气球，你看。”说着他就跑了起来，果然，一视同仁的风也吹起了他的牛仔褂子。刘家泽绕着赵孟秋一圈一圈地跑，双手好像滑翔机一样笔直地伸展，嘴里不停发出“呜呜”的马达启动声。
赵孟秋的嘴巴都要咬烂了，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些懊悔轻易放过这个家伙，她抬起手冲刘家泽肩膀上扇了一下，“让你再说我！”
“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走吧，马上就到了。”
两个人又跑了起来，这次孟秋才注意到，他们的衣服都是鼓鼓的，跑得越快，鼓得越大，她不再气恼刘家泽的嘲笑，而是主动跑到他的前面去，“你看呀，我比你跑得快，热气球也比你的大！”
“我才快呢，看我的！”刘家泽快步赶超孟秋，故意让风从自己的领口灌进去。
“我快！”
“我最快！”
“你给我站住！”
“啊不要拧我！”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照耀着，从郁郁葱葱的树木间倾洒下来，欢快的笑声此起彼伏，罅隙间交错的树影投映在两个孩子的脸上，看着他们，你会发现“追逐打闹”其实是个特别美好的词语，无忧无虑，所以才尽情奔跑，打打闹闹。
而此时的赵孟秋也没有意识到，那莫名其妙的尴尬，突如其来的无名火起，那扭捏着不肯奔跑的自己，是被一颗小女孩的心所影响左右着。而她对于刘家泽的喜欢，也并非来自一个女人对未来孩子的期许，而单纯地是个小姑娘，情窦初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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