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楔子（四）身份
三座海盗船上的人暂时被收押入楚国天牢，待到楚皇苏醒后再行处置。收押的人中，自然也有慕川与楚奕的女儿慕黎。
楚国将领在问明她的身份后下令将她单独收押，不过他们并不知慕黎是楚奕的骨血，但作为海盗王的女儿，也是有必要单独收监的。
此时的慕黎正一个人身处冰冷的牢房之中。她抱膝坐在墙角，手脚上均被锁了镣铐，她披头散发，小小的一团看着甚为可怜。
这时，离国的四皇子宇文樾酌来到了天牢中。
宇文樾酌今年九岁，一年多前刚刚丧母，原本活泼开朗的四皇子因此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于是离帝命几位将军在剿灭海盗时带上他，权当让儿子出来散散心。这天，近日无聊的四皇子便来到了天牢中。
“你是谁？怎么一个人被锁在牢房中？”宇文樾酌看着墙角的一小团儿开口道。
慕黎本来昏昏欲睡，听得声音方缓缓抬头，她瞥了来者一眼却不做搭理，毋自埋头继续睡。
“喂，小丫头，我在和你说话呢！”宇文樾酌不甘地说，没想到居然有人对他如此不屑。他堂堂离国四皇子，自出生起还没有尝过被人忽视的滋味。
慕黎仍旧头也不抬，权当他如空气一般，看他的打扮就是王公贵族，仇家的人，她不想理。
宇文樾酌吃了瘪，但他哪里是如此就愿罢休的，他冷嘲热讽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海盗的女儿，你娘是盗贼王！”
“是海盗又怎样？你个臭小子懂得些什么？我娘她做的都是为民伸张正义的好事！”听得宇文樾酌讽刺她娘，慕黎登时怒了。
宇文樾酌却笑了：“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刚才那番话都是他故意激她开口。
你才是哑巴，慕黎心道，她抬眸使劲挖了宇文樾酌一眼后背过身去，不打算再理睬他。
可这一眼却在宇文樾酌心里烙下了印记。这个小丫头明明看似无比可怜，可却淡然倔强的很。她失去了母亲，如今一个人身处牢狱，却不哭不闹，显现出超乎年龄的平静坚强。去年他自己失去母亲时，还要大她几岁，尽管有父皇日日陪伴，他却仍旧痛苦地不能自抑。如今对比起她来，宇文樾酌不由得有些心疼她。她的小脸脏脏的，头发蓬乱地披散在肩头，但那双眼睛却格外地明亮好看。
正当宇文樾酌盯着慕黎的背影发愣之时，一名狱卒前来寻他：“四皇子，卫将军说您该回去了。”
“好，知道了。”宇文樾酌点点头，他回身冲慕黎道：“伶牙俐齿的小哑巴，明日我再来看你，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带来。”
慕黎仍旧岿然不动，宇文樾酌也不同她计较，弯了弯嘴角就走了。
次日，宇文樾酌如约来到牢房中看慕黎。他的手上端着素日最爱吃的百合糕，但他发现那个小丫头已经不见了，牢里关的是作为替身的另一个女孩。
宇文樾酌既失落又开心。他失落的是再也没人和他斗嘴了，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被什么人带去了，之后过的好不好。但被带出去重获自由毕竟也是好事，所以他也为她感到开心。
宇文樾酌在他母后离世那年便学会了隐忍，这件事他同样没有声张。希望她在外面可以过的好吧！宇文樾酌将糕点给了牢中的女孩后转身离去。
在宇文樾酌去天牢看望慕黎的那天晚上，楚国樊将军来到了慕黎的面前，小丫头看到樊将军腰间的檀木牌后，平静地喊了一声：“樊伯伯。”
“聪明的小丫头，樊伯伯这就带你出去。”樊将军微微一笑。
七年前，樊将军还是楚国的少年将军，他惨遭敌军追杀，被迫跳入海中逃生，最终为慕川所救。他痊愈后回到楚国，心中一直感念慕川的相救之恩，此次他之所以自请出征，就是想要伺机报答。如今，他等来了报答的机会，那便是救出恩人的女儿。
慕川也早已得知樊将军领兵出征的消息，她早已命人秘密送出了书信，且提前嘱咐慕黎，樊将军随身带着一块家传的檀木牌，如果有一天他来救她，就跟着他走，慕黎谨记于心。
“如果我跟樊伯伯走的话，樊伯伯会不会有危险？”慕黎问道。
“这你放心。”樊将军将宽大的斗篷一扬，斗篷下出现了一个和慕黎身量相似的女孩，慕黎走后，她会作为慕黎的替身继续待在牢里。
“樊伯伯，我不能走。”慕黎摇摇头：“我不能连累不相干的人代我受苦。”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樊将军叹道：“不知道你娘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你是楚皇的女儿，此时他仍在重伤昏迷中，但并无性命之忧。待他醒来得知你的存在，定会将你封为公主，这丫头顶替你之后只会享福，断然不会受一点儿苦楚。”
“喔，原来是这样啊。”慕黎心头酸涩非常，原来她的爹爹竟然是楚皇。
“你娘曾派人给我送过密信，让我在她逝世后将你带离，但如果你想留下来成为楚国公主，樊伯伯也不会勉强你。”樊将军叹道。
“不，樊伯伯，我不要在这里，请你带我离开！”慕黎的眼中闪过不符合年龄的决绝。
就这样，樊将军将慕黎带回了将军府。
慕黎才进庭院，便看到了一位怀孕的美妇人正坐在檀木椅上，笑看着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扑蝶。那美妇便是樊将军的夫人温宓郡主，她生的曲眉丰颊、美艳动人，是太皇太后最为宠爱的孙女。那女孩是他们的长女，名唤樊莙蔚，容貌肖似其母，小小年纪便姿容俊秀、杏眼桃腮，一双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端的是个美人胚子。
“夫君回来了！”温宓郡主极欢喜地唤了一声，这便一手扶着孕肚，一手扶着椅子的手把站起身来，她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肚腹滚圆，行动起来颇为不便。樊将军忙抢上前去扶住爱妻，软语温存了几句互道相思。樊莙蔚也叫了声“爹爹”后跑过去抱住樊将军，樊将军一把将爱女抱在怀中，一家三口极为和谐温馨，看的慕黎心中酸涩非常。
这时樊莙蔚注意到了呆呆站在院落中的慕黎，她问道：“爹爹，这个小妹妹是谁？”樊将军将女儿放下，向慕黎招手示意她上前来，不过小丫头神情有些黯然，低垂着头没有看到樊将军的示意。
温宓郡主见状便走了过去，她撑着肚子矮身去握慕黎的手。慕黎条件反射下便要甩开，她并不喜欢被生人碰触，但抬头看到温宓郡主满含笑容与温情的脸，便软下心来任由她牵住了。
“真是个清秀可爱的孩子，瞧这双大眼睛，多有灵气啊。莙儿，这是你庶母所出的二妹，她自幼身子不好，便养在庄子里，如今你爹爹将她接了回来，你年长她半岁，可要好好对待妹妹呀！”温宓郡主笑着向樊将军眨眨眼。
六年前温宓郡主的贴身侍女与其表哥私通，身怀有孕。温宓郡主深知他们情意，且不忍就这么不体面地将自小一同长大的侍女逐出府去，便想了个计策，谎称侍女怀的是将军的骨血，将那侍女纳为妾室，让她在府中安心生产。后来那侍女生下一个女儿，待她坐完月子后，便谎称母女二人身体不好，一同送到庄子上将养。其实则是赠予了田宅盘缠，让他们一家三口过日子去了。如今樊将军将慕黎接回来，刚好顶了那位“二小姐”的头衔，倒也甚是妥当。
樊莙蔚闻言笑嘻嘻地拍手道：“太好了，这样一下子就有两个人叫我姐姐了，哈哈！”
如此，慕黎便成为了“痊愈回府”的庶出二小姐“樊菊蔚”。府中诸人皆待她极好，“父亲”温和，“母亲”慈爱，“姐姐”友善，下人们也对她极是恭顺，一切皆看似极好，但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白日里还好，一到晚上，慕黎便辗转难眠，她一闭眼便是满眼的猩红，她的母亲倒在她亲生父亲的怀中死去，那个场景她此生都难以忘怀。如今虽然生活在一个极其温暖的家中，但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她回想起温宓郡主为樊莙蔚打扇哄睡的情景，想到从前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哄自己入睡的。
来到将军府三四日了，每一个晚上，慕黎都在苦痛酸涩的回忆中睡去，在噩梦连连的惊叫下醒来。但她不许随侍的丫头告诉樊将军夫妇，她的身体却是一点点衰弱下去，直到半月后一病不起。
温宓郡主看着女孩憔悴的小脸儿焦急不已。她发着烧，脸色蜡黄，嘴里还时不时地冒出几句胡话，居多是在喊着“娘”。纵使她心性坚强看事清明，但终究也是是个身体单薄的五岁女孩，这让人如何不焦心？
其实温宓郡主几日前就发现了慕黎眼下的乌青，可懂事的小女孩说她只是有些认床没有睡好，过些日子便会习惯了，温宓郡主信以为真，没想到慕黎如今竟病的这般严重。温宓郡主命人火速入宫去请太医来，谁料此时将军府门口来了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看起来约十一二岁的少年，身量瘦削却较同龄人高挑许多，一身灰紫色的长袍单衣，上挑纤细的狐狸眼，眼角处有一颗泪痣。如此年少竟已生出几分妖媚来，只怕日后要祸害不少女子失了芳心。
男子未报名号，但却递了张纸给门僮，让他转交给樊将军，未几，门僮便匆匆跑回将少年请了进去。
“禹国临清沈氏之后——沈流憩，见过樊将军。”沈流憩微微行了一礼，樊将军也忙拱手回礼道：“原是禹国神医世家的公子，久仰了。不知沈公子如今因何登临鄙府？”
“我为一位故人而来。”沈流憩微不可闻地闪了下眸光，樊将军知他意有所指，便屏退左右，沈流憩这才开口道：“若我没猜错，将军府中的二小姐便是我要寻的故人——慕黎。”
樊将军微微讶异，但很快神色如常道：“不知沈公子与小女是如何相识的？”沈流憩便将原委一一道出。
原来他去年为慕川所救，在龙川号上养了数月，与慕川母女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后来他听说了慕川遇难的消息，又得知楚皇苏醒后认回了女儿，还带她去祭天，他便也赶了过去想看看慕黎如今怎样。但只是遥遥一望，他便发现那女孩并非慕黎，他想慕黎一定是被人救走了，多番打听后得知樊将军家的二小姐突然痊愈回府了，他便想来试探一番。
他让门僮送去写着慕黎名字的纸条，若是樊将军不解其意，断不会让门僮匆匆将他请进去又屏退左右。
樊将军叹了口气，也告诉了他慕黎病重昏迷的消息，果真，他猜对了，也来对了。
沈流憩虽说年纪尚轻，但毕竟出身医药世家，又是年轻一辈中造诣最高者，他施了几针下去，慕黎便悠悠转醒。
“小七哥哥，你怎么来了，是我在做梦吗？”慕黎十分虚弱地开口。
“傻阿黎，你没做梦，小七哥哥来了，你受苦了。我给你开了药，你乖乖吃了睡一觉就会好了。”沈流憩亲手扶起孱弱的慕黎喂了药，药性发作，慕黎很快便睡去了，沈流憩却是秀眉紧蹙，心中酸涩非常。
樊将军见他如此模样，便请了他到外室询问原由：“沈公子，这孩子的病情如何，可能很快痊愈啊？”
“不瞒将军，阿黎主要是心下郁郁，她毕竟年幼丧母，心性非成人那般坚强，不能做到自我排遣。她一直死扛着不说，才导致病情来势汹汹，最终击垮了她的身体。若是一直放不下，此事便会成为她的心结，她的身体，几乎也没有好转的可能。”沈流憩蹙眉道。
“如此，沈公子可有什么办法可解她心结？”樊将军颇为相信沈流憩的医术，也明白他会比自己更焦急、更迫切地想医治好她。
“为今之计，只有服下了忆丹，使她忘却前尘往事，方可除她心结。另外，短时间内不要再让她见到与苦痛回忆有关之人，不要提起与之相关的任何事，如此，了忆丹方能持久药效，反之，她则会再度想起往事，陷入痛苦中。”沈流憩道。
很快，慕黎服下了忆丹，成为了彻彻底底的樊菊蔚。樊将军将她送往点青山上的陇梅庵中，打算暂时交由他的姑母——静慧太妃抚养一段时日。
静慧太妃性情淡然，才貌无双，是先帝生前最为宠爱的妃子。因她身子弱，所以一直未有所出，但二人却是意趣相投，常一起品箫论诗，颇有知音之感。先帝大行后，静慧太妃自请在陇梅庵中修行，法号“心辞”，寓意自己的心将随先帝一同与世长辞，她则一辈子青灯古佛，为先帝祷告诵经。
毕竟静慧太妃是先帝宠妃，且出身名门，身份贵重德行出众，离帝亦颇为敬重，自是不会让她与姑子们挤在一处。于是离帝便下旨，在一峰相隔的点青山上为太妃建造了禅房，命太妃的贴身侍婢随侍在侧，平日衣食亦有专人供应，樊菊蔚在此过得不错。
本来樊将军想在她上山一年后就接她回府，奈何自己在几月前被派往燕都护府，温宓郡主舍不下夫君，便举家前往。于是樊菊蔚这一上山就待了八年，她的性子与静慧太妃相似，祖孙二人倒也极为投契。太妃虽琴棋书画皆精，但并未教授樊菊蔚这些，只教她识字明理即可。她只望樊菊蔚日后能够平安度日，女儿家懂得的东西太多，满怀才情便会化作满怀愁思。再者，无才情者被选入宫中的可能性也极小，她希望樊菊蔚将来可以远离帝王家，不再重蹈她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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