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母子女
当吕不韦到达那座小院的时候，已经很晚很晚了，晚到吕歌已经教完了栗如何写自己的名字，晚到她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栗守在门边，用手指在自己的掌心，一笔一划的勾勒着刚才吕歌教给自己的名字，心中说不出的感觉，就算天再黑时辰再晚，她也半分没有睡着的心思了，这感觉可比和那个马夫在一起消遣的时候还要更好。
更不用说，这位不知道有多好的小姐在临睡之前特别小声又体贴的告诉她，“再过些时候说不定会有人来，你要是睡着了，被逮着是会被责罚的，今夜先熬一熬，明日你可慢慢睡。”
守夜本就是她要干的活，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说法，等到了后半夜看到带着火光快步走到这里来的家主大人的时候，栗对吕歌的崇拜就已经升至顶峰了，小姐说来人果然就来人了，而且还是家主大人。
吕不韦并不关心自己女儿的守夜侍女，他借着手上明灯发出来的，光看着地面上用黑炭写出来的字。
“这是……商君书。”
自商鞍变法以来，商君书在秦国那可是高层人物都需要仔细阅览的，王室成员小时候也需要细心研读……可是一个在赵国长大年仅十岁的女童又怎么能把商君书默写出来，而且还是用秦国的文字……似乎只能用天才来解释了。
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这自然是件高兴的事，吕不韦心下一喜，转而又想到自己这个孩子是跟着召集嬴政一起回到秦国的……这里面似乎有许多文章，但重点在于吕不韦的确要着重看待一下自己这位女儿了。
他脸上挂起笑来，询问一旁有些紧张的跪在地上的栗，“小姐既然休息了就不要吵到她，将这地上的都擦了。”
“诺。”栗恭声领命，不敢抬头，视线只能看到那一双做工精美的靴子，从院门前一路快步走了出去……
天刚刚破晓的时候，吕歌就醒了，早睡早起一直都是个好习惯，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便宜父亲外加奇货可居的，吕不韦也没办法让她熬夜等，草草的打理一下自己便轻声的从床上下来，推开房门一看，果然见到了靠在窗口已经睡过去了的栗。
吕歌第一眼看到栗的时候，大概就知道对方做的活计估计是打扫清理，然后莫名其妙就被扔过来和她作伴了，不过也好，若是真有那些从小就被训练好的女孩子包围，才真是叫吕歌不知所措呢。
看着栗纤弱的身躯，吕歌像是大人一样的叹了口气，想要叫醒人家到床上去睡，可又觉得对方不会接受，甚至还会吓到对方。她一点都没有考虑到自己现在才是个十岁大的孩子，心里面一个劲只想着让一个十四来岁的女孩子来照顾自己有点罪恶感。
最终还是要叫醒栗的，吕歌伸出小手，轻轻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栗，栗……”
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便看到一张雪白可爱的小脸，下意识的本想伸手摸一摸，是否还处于美丽的幻梦之间，可这手刚刚举起，便想到了这张漂亮的脸属于谁，脸唰的就白了，不顾四肢的酸痛，连忙就要扑倒在地，向贵女请罪。
可惜到底还是身子比较弱，因为长久卷缩在角落里睡着导致肌肉酸软无力，乍一起身跪倒在地，整个人便晕晕晃晃，下一秒必要向一旁倒去，也就在此时，吕歌伸出手来扶住栗，轻声提醒道：“小心着些。”
然后温声劝慰：“人累了想要休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并没有生气，但你要是让自己受伤，或者是病倒了的话，那样才会叫我生气。”
吕歌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漂亮的眼睛显得仿佛有星光点点，雪□□嫩的双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栗不小心就看呆了，她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像小姐这样可爱漂亮的孩子，更别说吕歌身上有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感觉，叫人不自觉的想要认真的听她说每一句话。
身为仆人是不该问多余的问题的，可是栗还是问了：“为什么小姐会生气？”
吕歌顿了一下，然后才笑道：“我身边现在只有你可以使唤，你要是生病或者死了，我就没人使唤了，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怎么活得下去呀？”
栗呆呆的，明明这是最合适的理由了，身为仆人，他们本身的存在就是主人家的财产，财产若是不珍惜自己，死了那便是侵害主人家的财产，主人当然该生气。
可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其实不该是这个理由，她心中注入了一种陌生的情绪，可是又不知道那种情绪是什么，她像是个无法活动自己的木偶人一样僵硬的看着那身份高贵的小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笑着对自己说：“好好照顾自己，努力的活着，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活不下去哟。”
吕歌摸完栗的头之后，发现她依旧呆呆的愣愣的看着自己，不由觉得栗有几分可爱，等了一会儿，才提醒道：“我该洗漱了。”
栗好像才如梦初醒，一下反应过神来连忙爬起来，低着头就跑了出去，急急忙忙的，看的吕歌生怕她在路上撞到树或者是踩到什么摔一跤，所幸对方平安又恢复稳重的端着装满水的银盆和布巾回来了。
在简单的洗漱完又在栗的帮助之下梳了一个比较复杂的发髻之后，吕不韦便踩着点儿过来了，他的脚步很轻，但也不能说是毫无声响，他没有带一个人过来，只他自己站定在小院落里，他知道他的女儿足够聪明知道他会来的。
雕花的红木门被从内缓缓打开，栗低着头侧身站立在一旁，吕歌也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她勾起一抹微笑，她要努力摆出一副聪明但到底是个孩子的样子，对于有些大人而言，孩子如果不像孩子，那就是件很恐怖的事情。“见过父亲。”
她弯腰举手行礼，一丝一毫都没有错误，脸上挂着可爱的一抹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双眼睛看着一身墨蓝色华服，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她的父亲，秦国新任秦王最亲近的臣子，奇货可居的大商人——吕不韦。
吕不韦满意极了，于是他也摆出一副慈父的嘴脸，世上的人有时候就免不了这种事，你心里明白她心里明白，可表面上依旧得装糊涂，似乎只要在纯粹的利益交易上面披上所谓感情的外皮就会显得更加光明正大。
在听着吕不韦自责的说起当年没有带她们离开邯郸的话，看到这个男人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吕歌并没有感到感动，她也没有任何责怪，她并不觉得吕不韦欠了她的，她有时候甚至很不理解，为什么要恨？为什么要怪？这不都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她不理解，但还是会假装，她从上辈子就很会假装了。
“父亲大人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女儿自然不会心存怨怼，母亲临终之前也未曾对父亲有过半分责怪，只是遗憾不能再次见到父亲……”吕歌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说出来的也全都是善解人意的话，她必须要善解人意，她要当一个好女儿，所以她满口谎言。
吕不韦听完之后点了点头，眼中的泪光早就消失不见，到底在政治上混的人物就得来一手说哭就哭的本事，他很满意吕歌的表现，他摸着吕歌的头，慈祥的说一定会补偿她这些年来受的苦，未来她的日子一定会万事无忧……
另一边的咸阳王宫之中，秦王赢子楚有些腥味，甚至可以说有些志得意满的看着自己多年未见依旧美艳动人的妻子和成熟稳重，一看就是可造之才的儿子。
他现在是秦王，全天底下最强大的国家的王，昔年来的狼狈和耻辱早就烟消云散，随着那至高无上的冠冕戴在他的头上，他失去的一切也都回来了，此刻他的妻子和孩子已经不只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更是他身份和荣耀的一种象征。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一个人有了一件天大的喜事的时候，曾经高高在上甚至可以说关系不好的敌人送来一样礼物……一样代表着服软和不如你的礼物，这样的礼物哪怕本身不够好，在这种情况之下也会显得非比寻常。
更别说，嬴子楚本身的性格之中就有念旧和重情的一面，如果他是那种喜欢忘恩负义的，恐怕当年吕不韦也不会选择他当奇货，毕竟吕不韦可是见识过这为秦王最落魄的时候，大多数人在得势之后，就会疯狂的想要抹去自己曾经的落魄。
于是他会非常非常真心新的向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表示歉意，他会说起当年的往事，他会流露出一个属于多情的丈夫和慈祥的父亲的一面，他说他知道他们受了很多委屈。
赵姬听着听着就真的相信了，她原先本来决定假装一点都不怨恨的，可是当看到造成一切的她的丈夫如此温柔又如此歉意，她就想到这些年来受的苦，心中的怨恨几乎要漫了出来，她想要哭诉，她想让面前的男人知道他受了多少苦，她想让面前的男人补偿她应得的一切。
还好一只手，一只小手，轻轻的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她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她这从小到大就好似没什么心肝的儿子，用着那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沉默的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很快就消失了，又是那么的隐蔽，但却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赵姬一时呆愣，她的眼睛向上看到了这位温柔多情的秦王的冠冕，心里突然明白了吕歌小丫头说的对，面前的男人脸上的深情，面前男人抱歉的话语都不是说给她听的，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她若是识相，此刻就应该老老实实的接受，撒个娇闹上一闹也就罢了，她若是不识相，以后自然有他好果子吃。
于是她脸上勾起了娇美艳丽的笑容，她可不想再过那种苦日子了，荣华富贵尽在眼前，只要忍一忍，只要忍一忍……
载着破镜重圆共叙天伦的美好场景之中，嬴政也在假装，他的演技虽然不如自己的老师高超，但是他有一点远胜过自己的老师，那就是他明白所谓的人的感情。他明白自己的母亲对于父亲潜藏的怨恨，他甚至明白自己父亲当年为什么抛弃她和母亲。
他明白，但是他不打算理解。
嬴政乖乖的老老实实的扮演着一个好儿子，这让她有些不痛快，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吕歌也需要在老奸巨猾的吕不韦那里扮演一个好女儿，他心里就好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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