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死去的生灵若是带有极大的怨气，是不能够如轮回的，由此，天下便有了怨魔。怨魔或游荡于世间至阴角落，或寄宿于他人，主要靠吸食万物生灵的寿元而活。而被怨魔寄宿的宿主在被吸食完所有的寿元后，便会成为怨魔的傀儡。
名间广为流传，红豆汤能让附身的怨魔显性，灭息灯能驱散怨魔，将其强行送入轮回，不再徘徊于世间。
而所谓的灭息灯，不过是用糯米纸扎得灯笼，再放入一盏街上十个铜子就能买到的缘烛，将怨魔放入灭息灯中烧个三十七天。在这三十七天内，灯笼莫约两天换一次，缘烛也不能熄灭。这些事咋一听还很轻松，其实不然，它最是枯燥无味，官府里面没有那个修士或者妖族愿意干这事，因此怨师就横空出世了。
严格一点来讲，怨师不过是一种卑贱的职业，因着经年累月与怨魔打交道，身上阴气极重，照常人所说那便是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上身，每除去一只怨魔，重境的民宗便会赏派下三十铜子，因此怨师只有迫于生活无奈的穷苦人家去做。
寻常的修士将怨魔处理好后便会将其送到怨师这儿——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怨魔都要往怨师那儿送，若是偶尔遇见些棘手麻烦的，则另行处理，而怨师一般处理的不过是些小喽啰。
高老爹就是清海州万千怨师中的其中一位。
高老爹一看就知道是上了年纪，但身体出奇的硬朗，走路都不用拐杖。高老爹也很讲究衣着，破烂的地方都缝有整整齐齐的补丁，显得干净又利落，稀疏的白发也规规矩矩的束着，一双细小的眼睛清明又精神。
高老爹的住处在离城外二十里地，是几间茅草与木板搭起来的小屋。高老爹年纪大了，又不能放弃怨师这一糊口的活，所以才将子归买了回来，多帮衬他一些。
高老爹将子归领回了家，嘴里叼着烟枪，刺鼻的烟味模糊了他的容颜，同时扑了子归一脸。那烟刺鼻又难闻，子归被呛得受不了，别开了头。
高老爹缓缓突出一团眼圈，眼睛在晕开的白气后面细细打量子归的脸，许久，笑道：“你这张脸竟然没叫他们剥去，真是神奇。”
子归心下生惑，道：“什么？”
高老爹又悠悠抽了口烟，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别开了话，说：“老爹我也懒得给你起名了，就叫你原先那名吧。把名字报一下。”
子归迟钝了一下，后道：“我叫阿簌。”
高老爹皱了下眉头，眉宇间的褶子似乎要缩在一起，他道：“我问你大名。”
子归将幽堂的原话搬出来：“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人没给取大名。”
高老爹没再多问了。
子归即是被高老爹买回来的奴，肯定是要干活的，况且高老爹一把年纪，整个家基本所有的事务全被子归承包了。
每日除了给高老爹做饭跳水砍柴等等做一系列不下十件事的日常事务，还要赚钱——除怨魔，最后将赚到的钱一个不漏的交给高老爹。每解决完两三只怨魔，高老爹就会带着子归进城，在城里转悠一两天，接手修士处理得差不多的怨魔。
高老爹又带子归进城了。
某日，在大街小巷上转悠了几圈仍无果后，高老爹找了片阴凉小巷小歇一会儿，子归坐在高老爹身边，道：“老爹，做人嘛，不要把自己吊死在一棵书树上，为什么非得做怨师？其他活儿那个不必这个挣钱？”
高老爹斜了他一眼，道：“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管得着吗？”
子归一听不服了：“你做的？老爹你摸着良心问问那是你做的吗？每日没夜给你打理事的是谁？不辞幸苦帮衬你的是谁？”
回答他的高老爹一烟枪打他头上，还是那句话：“老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个小兔崽子别管。”
子归抱着头哀嚎一阵后，继续掰着手指头控诉高老爹的压榨和残酷。
高老爹恍若未闻。
不知不觉间已临近黄昏，橙黄色的天幕无限扩大，后又逐渐沉淀，化为恬静的紫蓝色，云层渐稀。
还是高老爹率先起身，浑浊的嗓音嘶哑：“走了，回去了。”
两人在城里呆了已经有两天了，硬是没接手到一只怨魔，这对于怨师来讲当然也是见怪不怪了。当高老爹这个人特别的固执，再没收到怨魔之前绝对不回去，因此尽管他们在城里蹉跎了两日仍然无果，老爹依旧没有要回去的打算。
而高老爹嘴里所说的回去，指的是客栈。
当然，高老爹这么贫穷又抠搜——子归打心里的认为——的小老头，住的小客栈也是破破烂烂的，不是漏风就是滴水，脚下踩的地板都生了青苔，店家都懒得管一下。
高老爹很中意这里，因为这里住一晚上只需要五个铜子。
就是这么一家比破破烂烂还要破破烂烂的小客栈，在这里投宿的人是意外的多。投宿的人大多都是在城里找不着怨魔的怨师，他们时常聚集在一起，讨论再上哪儿去试着找一下，抑或是纯粹聊聊最近的新闻奇事。
高老爹与子归回到客栈时，一楼的一张桌子附近围了五六个怨师，约好似的，齐刷刷的看向两人。
子归压下心中的怪异，用完饭后回了自己的那间房。
因着第二日要早早的出去，子归一早就熄灯睡了。
恍恍惚惚的睡梦间，子归被一声尖叫吵醒。那声尖叫嘶力惨烈，转瞬即逝，奈何子归的睡眠浅，当即就清醒过来。
屋内没有点灯，却是一派白昼之景，橙黄色火光照亮了狭小阴湿的客房，目之所及，一切都被笼罩在橙黄色的光圈之下。
外面明显着火了。
意识到这点，子归连忙起身披衣跑了出去。
他先是跑去敲高老爹的门，也不知是不是老头睡得太死，他敲了数次都没人作理会。不再犹豫，他索性一脚踹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刻，他一眼就看一动不动、蜷缩在床上的人影。
这老爹，生死危急关头还能睡得这么死。
子归疾步上前，掀开被子，准备将高老爹叫醒。结果在掀开被子的那一瞬，愣住了。
高老爹做了多年的怨师，身上阴气重，容易招怨魔入体，因此高老爹天天都将四枚护身符戴在脖子上避邪祟，可如今，高老爹一直贴身带着的四枚护身符，随着子归的动作，若四片风中凌乱的落叶，款款坠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原本紧闭双目的高老爹，倏然睁开了眼。不同于寻常人的一眼三分白，高老爹的眼睛此时完全被浓墨似的黑色占据，像野兽瞧见猎物那般，死死盯着子归。
子归了然，有人趁高老爹睡着，私自褪下了他身上的护身符，没了护身符的庇护，高老爹被怨魔附了体。
情况紧迫，已来不及让他细想，他在瞧清高老爹没有眼白的眼睛后，转身就跑。
让他这个可以归为病弱的身躯去面对一个怨魔，那真是笑话。
高老爹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四肢五官在空气中扭曲成不可思议的程度，随后从床上一跃而下，穷追不舍。
子归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上了，在高老爹弯曲成爪的手即将逮到他的瞬间，他重重合上了门。
高老爹的半只手穿破脆弱的门，不停的挣扎，门在高老爹的一番动作下晃动不止，好似高老爹再用力几分，门就会塌下。子归从袖口处摸出几张护身符，直接贴在门上。护身符很快就见了效，门那边的高老爹的挣扎收敛了一些。
子归想了一下，又在门上贴了一张。
高老爹这样怕是没救了。此时客栈的过道上已被殃及，火光四起，尽向四处蔓延，客栈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与诡异。
子归正准备大喊一声起火了，话还没说出口，走道尽头悄然落下两道黑影。他们落下来的动作轻如鸿毛，完全听不见声，一看就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这帮不等闲之辈皆是一身轻装，手中或提长剑，或持长鞭，面无表情的看着子归。子归猜测他们可能杀了人，不然武器上面淌着的猩红色液体无法解释。
于是子归不再犹豫，转身就跑，跑之前和很合事宜的大喊一声：“救命啊！杀人了！来人啊！”
客栈二楼的走道有些短，有些地方依然被大火侵蚀，巨大的火舌在空气中张牙舞爪，止不住的跳跃、翻涌、蔓延，火势不减，灼人的热浪铺天盖地向四溢，子归因着元锁的缘故，没有灵力护体，刚跑出几十来步身上便开始止不住的冒汗，衣摆发梢都不慎沾了些星点大的火苗。
后有猛虎，他可来不及将其熄灭，只是一昧的往前跑。跑至楼道前，耳边传来一声笑音。
那笑音极轻，幽凉如潭水，悦耳似细歌。可在火光冲天的客栈里，这声笑音显得异常诡谲。
子归感觉敏锐，顿觉不对，准备踩阶梯的脚硬是生生被他止住了。然而另一只脚原本稳稳的踩在地板上，却在瞬息间，脚下一空。
子归从楼道上滚了下去。
在要跌下去的一瞬，他下意识护住头部，在楼道上一阵颠簸后，他只觉四肢百骸都要在这片连绵漫长的翻滚与撞击中散架粉碎。
一阵头昏眼花后，他甚是狼狈的摔在地上。
子归眼前黑了半片，暗自腹诽：阿簌啊阿簌，也不知流年不利的是你还是我。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子归渐渐恢复清明，恰好看见眼前一抹紫色的衣摆。
衣摆轻如流云细水，在子归的视线中盈盈一动。衣摆的主人离得他不近也不远，子归依稀能见紫衣上精致的暗纹，在橙黄色的火光中兀自浮动。
没在多待子归细看，空中隐隐有气流涌动，一股凭空而现的暗力撞击子归的下巴，径直逼迫子归抬起首来。
灾难早已势不可挡，眼前大大小小的火花交织缠绵，热气严丝合缝的笼盖着这家小小的客栈，压迫的橙黄明光与滚烫的气流简直能叫人疯狂，客栈一楼的地板上，零零散散横躺了几具再也站不起来的人，猩红的血在他们身下扩散。
在骇人的火场中，有一人独立此间，一袭紫衣，惊心动魄的容颜足以令人忘掉他周身宛如修罗场的境况。
他形状姣好的眸中明明没有一丝波澜，却盛了无限风情，若一淌被揉碎的银河，一抹至高山巅的雪，看不见一丝凡尘的埃，无端叫人甘愿沉溺在其中。他的肤色在火光中愈现莹白如玉，完美得瞧不出一丝瑕疵。
他亭亭置身于子归面前，紫衣长发，丝毫不见狼狈，从容且清冷，宛如一朵自冥间而来的曼珠沙华，幽幽绽放于世间三千无尽的繁华之中，带来窒息的死亡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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