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隐秘心事
故事的最初，要回到1985年，那是方乐心底最亮丽的色彩。
方乐说，他酷爱春山，每年春天，都会独自登山赏景，感受春花与新绿带来的生机与活力，体验生命觉醒的快乐。那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风很温柔，山很缠绵。他看着春草年年绿，花儿朵朵开的山景，竟有些乐而忘返了。就这样，一直往春山的深处走去，不知不觉间，误入一片槐花林。这槐花林，仿若仙境，美得很不真实。在柔柔的春风里，一串串的花儿，摇曳生姿；随风飘处，送去阵阵花香。香香甜甜的味道，直抵方乐的鼻尖。他觉得心情异常舒畅，足以让人忘却俗事的孤单与忧愁。于是，他慢慢舒展双臂，想要拥抱一大片的春色。好像只有这样，才不负这韶光美景。
突然，在高高低低的槐花林深处，传来了悦耳的歌声。初听，方乐以为唱的是《茉莉花》。再细听，原来唱的是“好一串美丽的小槐花，好一串美丽的小槐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说实话，这词改得并不高明。方乐有着文人的通病，爱字斟句酌。可那天，他仿佛忘掉了自己的专业，只觉歌声婉转动听，歌词很是应景，心跟着一阵缠绵。就不由得被吸引住了，顺着歌声，往前寻去，想要看看唱歌人的模样。不知走了多久，歌声越来越近，他便放慢了脚步，仿佛一个心虚的窃贼般，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终于，他看到了站在花树下，拽着枝条，采摘花朵的姑娘。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在花朵中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不知何故，方乐觉得，这就是他心中女子的模样。
姑娘见筐中花朵已满，便停了歌声，露出了满意的甜甜笑容。一回头，竟发现有人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瞧，不觉脸红了。但山里的姑娘本就朴实大方，胆子也不小，就试探着问：“你是来摘槐花的吗？今年的花很好。”方乐听到这甜美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呆若木鸡的样子，定是好笑极了。“不是，我是来春游的，迷了路，误闯了进来。打扰了！”他很是不好意思，说着歉意的话。“你摘槐花是为了做槐花饭吗？我好多年没有吃过了。”方乐知道，在山里，槐花是很多人的口粮，便有此一问。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姑娘说她叫山花，就住在山脚下，今天趁着天好，来采槐花，中午回去做顿香喷喷的槐花饭，全家人都好这一口。方乐当然知道，山花不好说出来的原因，便是山里人穷，山野菜是他们口粮的补充。姑娘大方地邀请方乐到家里去吃午饭，方乐竟傻傻地同意了。这冒失的同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就这样，方乐在山花全家的热情招待中，蹭了顿美味的槐花饭，这对脸皮薄又易害羞的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转眼到了毕业季，方乐选择了西山学校。很多人以为他疯了，凭着他的学业成绩，完全可以选择市里的好学校，何苦到那穷山沟里去。就连叶远都劝了他好几回，见无法改变他的心意，只得随他去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方乐是个孤儿，心中温暖美丽的色彩不多，而那次春天的西山之行，让他深爱上了那个名叫山花的姑娘。那明媚的笑容，那温暖的声音，那香甜的槐花饭……从春天到夏天，他不知默忆了多少回，梦回了多少回，反复咀嚼着独属于他的美好与甜蜜。感情这种事很奇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方乐深陷其中，早已无法自拔了。他去西山学校，确实很冲动，但一想到，离姑娘近一些，就感觉无比的幸福。仿佛只要他奔赴山中，心爱的姑娘便会奔向他的怀抱。所以，当别人以为山中苦时，他却是满心的甜蜜与憧憬。
可是，当他满怀欣喜地奔向姑娘时，却在半山腰，一眼就认出了远处的山花。她还是那么美，不，比春天的相遇更美。只是，她正被一个男子紧紧拥抱着，微仰着头，与他低头一触，热烈地亲吻起来。从远处看，男子身姿挺拔，穿着入时，定然是俊俏的。方乐目睹着热烈如火的一切，一下子懵了，只觉天旋地转。他痴痴呆呆地，又走进了与山花初遇的槐花林。只是花已落，春已逝。方乐苦笑一阵，痛哭一阵，直到夕阳落山，残月升起。他才失魂落魄地返回学校。
就这样过了两年，方乐除了教书，不再谈感情的事。在叶远的婚礼上，吴桐的再三追问，才让他吐口有心爱姑娘的事。但苦恋却不得的悲伤，一直是他心底最难言说的痛。
后来，听说山花要结婚了。临结婚前，那个男人说要回家一趟，告诉家人喜讯。谁知这一走，竟杳无音信。山花疯了般，去那男人上班的采石场，早也等，晚也等。月亮圆了两次，那个男人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在月亮又要圆的某个深夜，山花跳了崖。好在命不该绝，被人救了回来。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山花寻死的事，很快便传开了。但活过来的山花，整日神情恍惚，不再鲜活美丽。于是，无聊的人们，开始了各种猜测，难听的话也纷至沓来。他们尽情看着热闹，说着玩笑的话，却不知这样的不轻不重，却是把刀子，插入别人的心脏，却依然乐在其中。这就是鲁迅先生所言的看客吧，冷漠、麻木，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以满足自己空虚的快乐。在相对封闭的山里，人们很要面子，山花家也不例外。一方面心疼山花，一方面又觉遭受了奇耻大辱。于是，在心疼与受辱的权衡下，一咬牙，一跺脚，和山花断绝了关系，把她安置在村外的废弃草屋里。
方乐得到这个消息，再也不顾一切，感情像决堤的海一样，奔腾翻滚着。他接回无家可归的山花，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一遍遍地诉说对她的热爱，激起她活着的欲望。渐渐地，山花情况有所好转，能够对着方乐笑了。方乐带她去那片槐花林，唱着初见的歌谣“好一串美丽的小槐花，好一串美丽的小槐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一遍又一遍。终于，山花清醒了，看着方乐，泪流满面。方乐喜极而泣，跪求“花儿，嫁给我”。等了许久，山花摇了摇头，说着不值得。方乐说，这一生只要她，她值得。山花告诉他，她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方乐一怔，带着她回去，一夜无眠。
山花醒来，不见方乐，以为他不愿再见她，就留了字条走了。可是，山花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那个男人抛弃了她，家人抛弃了她……但是，她不能再寻死，不然，对不起方乐的一番心意。只是，该结束了，她不能连累他，也不能误了他。他值得更好的女子。山花想着走着，又走进槐花林。可惜槐花不再，槐树叶开始枯黄凋零。秋风冷，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方乐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他爱山花，他不能没有山花。当然，他也想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如果山花同意，他愿意做孩子的父亲。想着想着，他仿佛已经过上了一家三口幸福的日子。于是，不敢再停留，他要给山花做一顿丰盛的早饭，再次告诉她，他要娶她。当他采摘完山野菜，又从同事那儿借来一块肉，回来时，山花竟留言出走了。他一路狂奔出去，去寻找她。走了一程又一程，去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终于在槐花林找到了她。她说她不知道该去哪儿，走了好久又回到了这里。方乐说，多亏你不知道去哪儿，多亏你回到这里。他们哭着笑着拥抱在一处。
他们领了证，请同事吃了顿饭，就算结婚了。别人问他为什么这么急，怕是奉子成婚吧。方乐只是笑笑算作回答。几个月后，孩子出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方乐给他取名方超凡，希望他超凡脱俗，成为不蝇营狗苟不汲汲富贵的君子。可是，孕期的山花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再加上生产的艰辛，坏了身子。不但失去了再做母亲的资格，还整天病歪歪的。方乐不在乎，有一个孩子，他已经很满足。他只希望山花健康起来，为此他想尽办法，还是无法留住她的命。终于在寒风凄凄的冬日，永远离开了他。
记得山花临去前，方乐问她，万一小超的亲生父亲来寻，怎么办？山花苦涩地笑笑，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他怎么可能来寻。万一呢？方乐坚持问。她说，要是真有万一，就让小超问问他，为什么抛弃妈妈。方乐愣住了，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本以为几年过去了，爱也好，恨也罢，她已渐渐忘记了。万万没想到，临去一瞬，她还是想要个答案。可以想象，那个人带给她的痛，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是要问个究竟的。方乐说，好，我替你找他，我找不到，让孩子去找。一定让她给你个答案。他不想问，却不得不问那个男人的情况。她说，那个人叫钱懿，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可怜的山花，白爱了一场，错付了真心，却连他家住何处，家中有谁，是否结婚生子，全然不知。她实在太傻了……
方乐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叶远只知道他恋得苦，却不知还有这样的隐情。等渐收住泣声，情绪缓和了，他才又说道：“叶兄，我知道我命不长久了，或许就在朝夕之间。能与花儿黄泉下再续前缘，我是不怕死的。说句不惜命的话，我是渴望死的。可是，我死了，小超怎么办？这半年来，我也曾托人打听钱懿的情况，怎奈人微力薄，茫茫人海，竟如大海捞针般，不得要领。现在，也只知他是江南人，好像是大家子弟。除此以外，便不得而知了。望兄长继续打听，我想，山花泉下有知，还是希望孩子回到亲生父亲身边的。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让孩子替山花问个答案。若一直没有结果，小超就拜托你抚养了。领养手续我已备好，你可随时去办……”
叶远知他无人可托，便说着放心。他释然地笑着说累了，想休息一会。叶远点点头。这刻骨铭心的缘分，一一回忆，怎会不身心俱疲，更何况拖着病躯呢。很快，他便沉沉睡去。叶远看着他，心绪难平，久久纠结在方乐和山花的故事里，为他们感叹一回。然后，叶远想起了梧桐小筑，想起了妻儿，她们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想自己呢？想起他们，叶远才稍稍缓解了沉重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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