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圣亦何在（上）
头顶上的苗人在大声喧哗。三五个拿刀翻看着周边的尸体。李小遥躺在一具尸体的下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看着无数只穿了黑色布鞋，粘着点滴泥巴的脚从她身边经过。
苗人们分成两拨。一拨人向方才凤凰离开的方向追去，另外一拨人留在原地检查尸体，一个苗人翻开一具尸体，指着上面的伤口叽里咕噜，另外一个人暴怒地大声喊着什么，像是咒骂。
刚才那个中年人拿的是铜杖，而我用的是剑……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伤口的区别了？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屏住呼吸，看着一个苗族士兵一步步向她的方向走来。
恐惧如同她身上的这具尸体，压的她透不过气来。
应该没问题吧。她吞了口水。
她现在穿着一个苗兵的衣服，衣服上沾满了血迹，混在一堆尸体中间，木剑被她好端端地藏进了背后的刀鞘里，换下来的衣服被她匆忙套到尸体上，多亏了圣公给她的这套苗族服饰，乍一看和那些苗族士兵的打扮差别不大，再加上混在很多尸体中间，还滚上了泥巴，不仔细看，几乎难以辨认。
巨大的黑色布靴越来越近。
来了。
李小遥憋住一口气，轻轻吐出，然后故意放大声音，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靴子停下了，她头顶传来了一声惊讶的说话声，很快，脚步声错杂，四五个人快步奔到了她面前，然后她身上的压力突然减轻，压在身上的尸体被抬了起来，她假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尽量装出了苍白虚弱的表情，一个打扮稍有不同的苗族士兵急忙蹲下扶她坐起，语气急切，似乎是在着急地问他什么。李小遥张了张嘴，然后话哽在了喉咙里。
他说什么？
周围的其他人也都焦急地凑上前来，飞快地说着什么，她依然一句都听不懂。
怎么办？
苗人们如同连珠炮般的苗语在她脑海里炸裂，瞪起来的牛眼一层层地将她围在中间，几乎要生吞了她。
大脑一片混沌。
没事，大不了杀出去——
不行，可是这么多人……
扶她坐起的苗兵抬起手制止了周围人的喧哗，周围人终于安静了下来。苗兵盯着她的眼睛，然后缓缓地开口，将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她依旧听不懂，瞪大了眼睛，呆楞在原地。
后面有人小声地咕侬了一句，扶她的苗人听到了，瞪起眼睛转过头，大声斥责了两句。
谢天谢地，这两句咕侬她却听明白了。
最开始学苗语地时候，她问过阿努，说要学两句苗族的骂人话，阿努虽说一脸嫌弃但还是教了她。
没想到再一次听见，是在这里。
“是傻了吧。”李小遥下意识张了张嘴，然后恍然大悟。
对啊，我被“吓傻了”。
”我……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开了口，他们这么急切地问自己，肯定是关于刚才中年人和孩子逃走的事情，但其实自己并不需要回答的完美无缺。
“逃……逃……了。”
扶着她的苗人眉头一皱，然后指向旁边的尸体，又是一通哇啦哇啦，想必是在问周围的人怎么回事，她继续装出一副白痴一般愚蠢的呆滞目光，“杀……杀了……”
“蠢货。”她听到了一个苗人轻蔑的笑声，然后扶着她的苗人眉头一皱，又快速问了她两句，这次说的又快又急，她又是一句没懂，她干脆不再思考，像个傻子般，对每个抛向她的问题报以拼命的摇头。
“怕是被吓傻了。”那扶着她的苗人撂下这么一句。于是便一把放开，肩胛骨啪地一声陷入泥里，不久后，之前去远处追去的苗兵们纷纷返回，大声地向领头的人报告了几句后，领头的那人——也就是方才扶她的那个，咒骂了两句，随即对其余的人下了两句简短的命令，在四周查看尸体的人赶快把从尸体上摸到的东西塞进荷包，然后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那头领指着她短促地说了两句什么，从那群人中走出来了一个高大壮实的士兵，走到她面前，将她拦腰一把抱起。
“废物。”走在路上。抱着她的苗兵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废物就废物吧。李小遥就如同真的被吓傻了一般，傻呆呆地抬头，望向苗人们回去的方向。
一条大河。河上漂着两艘船……不，是三艘。另外一艘一半沉进了河里，被沉船遮蔽的水面上中有一只枯瘦的手臂，指尖被泡的苍白，周围的河水是淡淡的粉红色。
苗人们看也不看，在头领的命令声中，两队人登上了空着的两艘小船，那抱着她的大汉将她呯地一声丢放在甲板的一侧，随即转过身去划船，不再管她。腰部撞上夹板爆开一阵刺痛，她嘶地喘了口气，忍着没叫出声音来。
船离岸边越来越远，她终于松了口气，抬头，望向面前茫茫的大河，河的尽头，水天相交，化成茫茫的一片白色，在尽头，水上仿佛散布着零星的小岛，最远处是一座高耸的宫殿。
船开过去的方向——是南诏吗？南诏是建立在水上的？
她直起身体，看向左右的士兵，众人皆沉默地划船或者整备物事，没人说话，周围只有木桨拍动水花的哗啦声。她也无法开口询问，现在虽说能够装作吓傻的伤员……但是回去之后呢，她还能保持多久不开口？
她低头，水面是浑浊的黄色。她挪了下身子，蹭到船边上，趁着周围的人不注意，小心地舀起一捧水。掌心中的一点点水泛着土腥气，浑浊一片。
这水不对……是发洪水了？
小船离星星点点的小岛越来越近，她终于看清了那些东西。
原来那些东西不是小岛。是房屋的屋顶。
屋顶上面站着不少面色发青的苗民，身旁堆着抢出来的湿漉漉的家当。有些人在颤颤巍巍的屋顶上铺了毯子和衣而卧，想来是这么撑了有些日子了。一座屋顶上的汉子望着被水淹没的木屋嚎啕大哭，旁边他的妻子麻木地整理这被泡的变形的衣物，而孩子却兴奋地趴在房檐边玩水。木屋周围泊着数只木筏，人们全靠这些木筏往来通行，部分屋顶周围用木筏和粗麻绳扎成一排，勉强凑成了来往周围的“小路”。许多人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木筏上行走着，似乎在往前方某个方向，一致地赶去。
“啊……”她差点惊叹出声，这真的是黑苗的都城南诏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船一点一点地靠近一栋建筑的平屋顶，或许是因为这栋建筑格外的宽阔吧，上面驻守着数个苗兵，俨然将这里当做了一个临时的码头。等到船离“码头”还有数尺时，船头的士兵抛出绳子，平台上的士兵一把接住，然后拴到了一边扎好的临时木桩上。
船靠岸了。她听到方才码头上的苗兵和船上的首领大声地说着什么，那首领皱起了眉头，眼神瞟向她，回了几句。她努力抑制住恐惧，将自己的心思专注在他们的苗语上，尝试从里面捕捉几个她熟悉的词语。她听到了那个首领的话里有个“怎么办”，而码头上的苗兵神色焦急，嘴里连续吐出了三五个“快”。
听到最后，她周围的人无一不带上了紧张的神色，加快了动作下船奔向了对面的木筏。那我呢……？看起来四周也没有安置伤病员的地方，她缓慢地起身，那首领大步走到她身侧，嘴里又吐出了不懂的话，但在其中夹杂了一个模糊的“走”。
我听错了吗？他让我也一起去？她不敢开口，只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点头，然后那苗兵抓住她的手臂，歪歪扭扭地将她拖离了小船，然后向那对面的木筏走去，口中还一边絮絮着。这个人不算坏人，她从语气中模糊地判断，没有讽刺，没有咒骂，也没有怀疑和杀意，至少现在没有。
她被转移到了木筏上。一根长竿一点，载满了人的木筏离开了岸边，这回的苗兵们不再像来时那么安静了，许多人带着不安的神色，三五个一群小声议论着，那首领也站在木筏的最前面，紧皱起来的眉头盯着水面，一言不发。
远处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她急忙转头，木筏的面前是高耸的宫殿，宫殿由于地势较高，且打了较厚的地基，现在是全南诏唯一没有被洪水波及的区域。紧挨着王宫的，是一座装饰奇异的建筑，圆顶耸立，建筑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月纹。
宫殿前有一处宽阔的平台，平台共有三级，但此时却被密密麻麻的人群覆盖。还有更多的人奔下木筏和屋顶，冲进那团黑云。
木筏很快靠岸。士兵们一边焦躁不安地议论着，有人愤怒，有人兴奋，有人激动，还有人看上去有些惴惴不安。所有人都跟随着不断扩大人流，大步汇入那团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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