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认出
穆瑶看着面前一身盔甲好似铁搭一般的男子，内心有的只有恐惧，所以哪怕身体已经冻得僵硬，却还是拼命想要往后挪。
而男子朝她走来，俯下身，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宽大的，男子的手。
穆瑶哆嗦着，转头看了眼背后的漫天大雪，以及毫无生机的乌木树林，回过脸来，极近颤抖举起手，将几乎冻僵的手放入对方掌心之中。
那张大掌中还沾着尚冒热气的鲜血，手虽白皙如玉，掌心却一层厚茧，一看便知是长年习武之人。
穆瑶以为这人只是好心想扶自己一把，便也并未想多。
可没想到两手相触的瞬间便被他紧紧握住，接着猛地将她拽起，扯掉身后披风便裹在了她的身上，在她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的时候，又单手将她抱起，转身大步离去飞跃上马。
马上，穆瑶被困在男子身前，上半身直贴对方胸前盔甲，一抬头便能看到那双宛若兽瞳的双目。
不知怎么，她觉得这双眼睛有些似曾相识。
可眼前男子除了一双眼睛，整张脸都被遮在铁盔之后，穆瑶根本辨认不出长相。
“降者带回，不降者，就地斩杀。”待她的头顶响完这一串冰冷的字眼，身下马儿长鸣一声，踩着尸体疾驰在浸满血液的白雪之中。
穆瑶冷得几乎失去知觉，虽然裹了件披风，但在如此严寒之下，有与没有已无太大区别，明知盔甲冰冷，明知眼前这人绝非善类，出于求生欲望，穆瑶还是往人怀中靠了靠。
而男子感受到她的动作，腾出一条胳膊挡在她肩后，既能为她抵御些风寒，也能防止她坠落马下。
穆瑶虽然对这个摸不清底细的家伙很害怕，但好意也能感受到，便哆嗦着声音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初次相见不知如何称呼？”
对方沉默，一言不发。
穆瑶懒得再管，心想反正客套过一回了，人家不理是人家的事，再说就现在的情况环境，也实在不适合与人结交。
跑了没多久，穆瑶被马蹄颠得头昏脑涨，也可能实在是太冷的，她的意识几经沉浮，终究坠落下去，没了清醒。
等再度撕开眼皮，她就已经身处一个绝对温暖的环境中。不仅身上盖着两床棉被和好几层兽皮，床榻之下还燃着炭火，即便没起身看，她也能听见木炭节节开裂的清脆声响，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境况下，显得格外悦耳。
穆瑶缓了缓脑子，觉得清醒得差不多了，便推开厚重的被子，起身要坐起来。
结果视线刚抬起那一瞬间，她就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睛，身体往后一仰道：“你是何人！”
坐在床畔的年轻人生有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孔，面至白，发至黑，长眼高鼻，双唇纤薄状若花瓣，若非胸前平坦，肩膀宽阔壮硕，穆瑶真能把他当作女子看待。
而这人就抬眸目不转睛打量着她，浅色的瞳仁瞧不出有多少温度，看着穆瑶惊慌的表情，冷不丁道：“你的救命恩人。”
穆瑶仔细瞧了瞧，认出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松了口气道：“多谢将军搭救，是我太紧张了。”
高肃品着“将军”这两个字，心中翻涌一圈，面上没什么波动，起身走到火炉旁，给穆瑶盏了碗热水，回到床前递给她，干脆利落的一个字：“喝。”
穆瑶接过，顾不得烫不烫，咕嘟喝下之后一擦嘴巴，方感觉身体彻底回暖，人也终于活过来了。
也就在这时候，她才有心情微微抬眼，去打量自己这位“救命恩人”。
虽然长相阴柔，但想必是在军营待久了，浑身从内而外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令人无比发怵，而且个头高得过分，初见时穆瑶只觉得有如铁塔一般，现在看他身穿常服的闲适状态，怕是起码一米九加。
压迫感很强，危险指数很高。
穆瑶想跑。
但很明显，没那个可能。
她只好尽力把自己的神情弄得温和良善一点，十分小心地开口：“敢问将军，此地为何处。”
“晋阳。”对方甩出一句。
穆瑶皱了皱眉，低头小声嘀咕一声：“我怎么穿到晋阳来了。”
这鬼地方是出了名的乱，没有高欢镇守，出现那么多乱军也就不足为奇了。
穆瑶再次抬起眼，试探着望去道：“那你们是……北齐将士？”
对方不再理她，只留下句“好好休息”，而后转身离去。
穆瑶心里憋屈，但又奈何不了什么，只好狠狠锤了一下被子。
当晚，星光灿烂。
高长恭在门外守了一夜，借着雪夜的辉光，他在简牍上写下：“今日天晴，无云，我终于又见到她，但她好像已经不认得我。”
风过无声，长夜安静。男人低头，接着写——
“没关系，我认得她就好。
这还是穆瑶当初告诉他的，说在她们那个世界，有一种叫做“日记本”的东西，每天晚上把一天中发生过的重要事情记在上面，这样以后就不会忘了。
现在，应该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曾对他说过的那些吧。
再或许，她早就把他给忘了。
次日。
穆瑶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起身刚要伸个懒腰，注意到床畔的人影，头皮顿时一麻：“你有病啊！”
等骂完了，她才赶紧捂嘴，缓了缓低头讪笑道：“将军莫要动怒，小女子一时受到惊吓所以才会……不过这一大早的。将军出现在我这，是有什么事要交待我吗？”
高肃将手中的棉衣厚裘一股脑扔在榻上，道：“穿上，晌午启程回邺城。”
穆瑶满肚子火气顿时消了下去，伸手摸了摸棉衣，道谢的话刚在嘴里，对方又要转身离开。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穆瑶的身体已经从冻僵的状态恢复，这会儿干脆扯上一件衣服披上，追了出去道：“对了将军，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门外这时又迎面而来一位青年，身披大氅，同样生得面如冠玉，只不过面相更偏清俊，身上气势也没那么骇人，举止文雅温润。
青年见到穆瑶前面的人便说：“长恭，原来你在这里，找你半天了，段老他们都等着呢，快过去吧。”
穆瑶的心往下猛地一坠，呆呆望着那道高大的背影，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道：“长恭……长恭……阿肃……”
高长恭顿住脚，转头看了她一眼。
冬日阳光太过耀眼，加上白雪刺目，穆瑶并没有看清高肃对她是什么表情。
只感觉世界万物仿佛都在这刻静止住了。
见高肃留步，高孝琬转头注意到身后女子，笑道：“这位就是你昨日救下的那位女郎吧？长得倒是……有几分眼熟。”
穆瑶心脏跳得极快，目不转睛盯着那张分明看不清的脸，仔细回忆那双冷漠的琥珀色瞳孔，终于将它与记忆里那双澄澈无暇的孩童双目重合。
“现在是什么年？可是天保二年！”穆瑶忽然大喊一声。
高孝琬嗤笑，提醒她的道：“女郎在说什么呢，天保二年？那是十二年前了，现在是河清二年。”
穆瑶的脑子彻底懵了，感觉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等再抬头，两人早已走远。
晌午，包裹成一个球的穆瑶被带到大军前，再面对那高大的凤眸青年，她已经不知道该称呼对方什么。
十二年的时光太久了，久到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久到可以让一只兔子长成一匹狼。如果说过去的高肃是依偎在她怀中的孩童，那么现在的高肃，于她而言就是完全陌生的雪山，冰冷而不可直视。
可就在穆瑶胡思乱想的功夫里，大军整装完毕。
高肃长臂一伸，如昨日那般将她单手抱住，纵身跃上马。
还让她面对着他。
莫名的羞耻心在穆瑶心中作怪，使得她垂着眼睛慌张道：“你……你放我下去。”
“你会骑马？”高肃问。
穆瑶没了声音。
冷冽低沉的声音继续在她头顶响起，毫无情面地说：“大雪封山，要回到邺城起码历经一个月。我身后这群恶狼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女人，你最好老实点，不要离开我半步。”
穆瑶脸瞬间红了，又怒又惊，顶着恐惧抬眼剜了对方一下，心想：“不对，这绝对不是阿肃，阿肃对我说不出这种话的！”
高长恭没有给她什么眼神，戴上头盔之后勒令她：“腿分开，要骑马就好好骑，掉下去摔残废我不会负责。”
穆瑶彻底急了，张口回呛一句：“是你没经我同意把我抱上来的！”
“所以呢？”
面前这具极具压迫感的身躯低头望她，浅瞳中带着讥讽的笑意：“要我帮忙？”
穆瑶：“我呸！”
然后自己挪动身体跨坐在马上。
因为穿的衣服实在太厚不便活动，穆瑶中途差点掉下去，高肃扶了一把她的腰，哪怕隔着层层厚重的棉衣，还是被穆瑶察觉，眼一抬怒气冲冲瞪着他，厉声道：“别碰我！”
身后不少将士起哄大笑，笑声听到穆瑶的耳朵里，弄得她感觉自己的耳孔都脏了。
高肃倒是眼波平静，转头望了那些人一眼，场面瞬间鸦雀无声。
回过头来，他挥了下手，号角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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