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第章 金陵风月（1）

丹遥素来爱茶，也爱听曲儿，这一回到了金陵，少不得要探一探谁家的茶馆名声响亮，哪一家的小娘子嗓子敞亮。梦楚和陈雪莹都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自然有不少好去处相荐。

        这一日，与润秋约了要去天韵楼润一润耳，然到了润秋宿舍，却只看到一封信笺，原来润秋与人约了去图书馆，叫她表姐先去，自己随后就到。

        丹遥一时间哭笑不得，却也只得自己去了，出得校门便有人力车殷勤前来，丹遥挑了一个面皮儿干净些的车夫，坐上去道:“夫子庙。”

        沿途街上自然热闹非凡，与彭州城里的热闹却有些不同，丹遥在心里细细比较，只觉得南京像是个古董铺子，一砖一瓦皆是岁月陈迹，行至秦淮河畔，更是满目风流，大概也只有金陵城才能够同时容纳秦淮之艳与王谢高风了罢。

        其实，相比润秋独爱金戈铁马的大鼓戏目，丹遥更钟情于小桥流水的南京评弹，十七八女郎着了婀娜的旗袍，怀里抱了一张琵琶来，便如抱了什么心爱的物儿，五指一轮，便有音符汩汩流出。待到丹唇轻启，数不尽才子佳人的戏码竟是由一人娓娓道来，动情处便是女郎的眉梢眼角，也堪堪入戏。

        还未进到茶馆里，便有款款曲声入耳，带着苏白的软语温声，叫人浑身上下无一个毛孔不熨帖，丹遥在心里先叹了一回，苏州评弹果然是与家中大鼓戏不同，比起柳琴戏，又不知婉转几多。那说书唱戏的，端的是音韵婉转，唱腔柔绵，却不知心底里能对这些才子佳人的情谊，体味几分？

        但听那女声绵绵唱道:“碧纱窗下描郎像，描一笔，画一笔，想着才郎。描不成，画不就，添惆怅。描只描你风流态，描只描你可意庞。描不出你温存也，停着笔儿想。”

        坐在茶馆里，丹遥自己也有些恍惚，自己是爱这一份缠绵的唱腔？抑或是爱着里头缠绵的情谊？心底里那痕浅灰的影子还在，只可惜那人的面容已然有些描摹不清，果然是描不就、想不起、画不成，又想到便是自己有幸面对着他写一副丹青，又如何能绘出他秋水润物的和煦声色来？

        这才知道戏本子上所言的“描摹不出万一”元不是一句虚话儿，却不知写出这话儿的人许了多少相思未成，才琢磨得这样真切。

        虽说在金陵没有人看管，可到底是一个女学生来喝茶，难免引人侧目。丹遥心里虽则爱着这腔调，却对这陌生人的嘁嘁喳喳十分反感，只好分神去看这来往进出的茶客，心里有些发急，暗道润秋怎生还不来。

        跑堂儿的过来言语殷切，丹遥不好推辞，随意的点了些，便有堂倌过来冲茶，右手执一把太平府大铜壶把，在离桌面三尺左右的高处，对准茶盅，壶嘴猛地向下，便有细细的水流注入，茶盅八成满的时节又把这壶嘴点了一点，则茶盅里头正好九成。

        堂倌离开的时候，丹遥还在兀自喟叹，茶杯里飘出袅袅茶香，桌面上确实滴水也无，虽说用卖油翁的一句“唯手熟耳”足可解释，却也知道这一个“熟”字，若非经年累月，也难得此地步。

        再抬起头来时，却觉得茶馆内茶客似乎多了不少，不由暗自懊悔自己分神，只怕润秋这会子已是进来了，探头去看，目光忽然被一顶帽子吸引了过去。

        帽子的主人是个男学生，可是若大茶馆，也就只有这一个人戴着帽子，定是扮了男装的润秋无疑了，当下起身过去，将那人肩头重重一拍，道:“去图书馆借了什么样的好书来？叫我好等！”

        那男学生回过身来，剑眉星目，削鼻薄唇，白净净的面皮儿，百分百是个男子，还是个陌生男子！丹遥发觉自己莽撞错认了人，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认错了人，抱歉。”

        男学生动了动薄唇，末了却没说什么，丹遥以为他还在气恼，觉得自己方才下手是重了些，可他一个男子，委实不该这般小气，真可惜了这样好的相貌。便又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实在抱歉。”

        一个“实在”说的诚意全无，丹遥本也不指望这人有什么回应，正打算转身离开，忽听得耳边一句“小心”，胳膊被人用力一扯，整个人便失了重心，跌进一个臂弯里。

        那一句“小心”是堂倌的说的，此际他正高举着茶壶，嘴里一迭连声道着了不得。那臂弯的主人却冷眼看着堂倌，只留给丹遥一个瘦削的下巴颔儿。丹遥大概在心里明白了，却猛可的一个激灵，一把推开陌生男子，这时才觉出面上火烧云一般，烫的骇人。

        那堂倌却道:“小姐这脸儿红的可吓人，可是碰着了壶？”丹遥有些气结，欲待怎样，又不好怎样，却见对面的男学生这时节展了眉头，唇角微微有了笑意，一时间心头滋味难辨，半晌只得摆手向堂倌道:“不妨事，你可走罢。”

        这时有人喊:“阿昶！”男学生应声抬头，便有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过来，穿的却是马褂，嘴里絮絮道“这里可不好找。”突然瞧见丹遥，上上下下打量一回，笑容里便添了几分揶揄，“我说呢，着急忙慌的赶过来。”

        这一句可谓是大有乾坤，丹遥若是辩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不辩解，又叫人言语里占尽便宜，饶是平日里牙尖嘴利此时也免不了两难，正在气恼，头顶有男子的声音响起:“你胡说些什么。”

        湖蓝马褂嬉皮笑脸道:“好好好，算我胡说，除非你说明白，一大早就匆匆忙忙离开宿舍，做的些什么？”

        唤作阿昶的男学生淡淡道:“原来我做事，还要向你报备。”

        丹遥这时节反应过来，他们两个玩笑，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充做当事人？当下里也不多言，用力拨开湖蓝马褂，也没什么心情喝茶听曲，径自出了天韵楼，回学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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