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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雌伏


翌日刚交丑时,梅郁城便起身梳洗,第一次着了御赐西域进贡的雪棉内袍,又抱着手炉暖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细柳于旁事上迷糊,对照顾她身体却是非常上心,早早将一品郡主的朝服拿曲柄香炉熏热了,连香也用了散着暖意的干姜丹桂,梅郁城就着腌紫姜略用了碗粥便匆匆着衣上车,带着亦是换了六品百户官服的白袍往皇城而去。

        梅家是勋贵重臣,府邸离皇城不远,梅郁城懒得被人说三道四,便刻意早出来了一刻时,第一个到了北楹朝房,端坐了一会儿方见有人挑了帘子进来,梅郁城抬头一看,赶快起身上前行了半礼:

        “裴大人。”

        来人伸手虚扶,脸上是一丝不掺假的惊喜笑意:“不必多礼。”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京师四大勋贵之一的裴家当家人,庐阳侯裴暄,裴家与梅家是姻亲,裴暄的祖母老庐阳侯夫人戚氏乃是撼北侯夫人的姑母,也就是梅郁城的姑祖母,裴暄可算是她的表哥。

        二人见礼在东向相邻两个圈椅上坐下,早有当值内侍上前奉茶于几,梅郁城端了一杯暖着手,见内侍知趣退下,便也不再生分,对裴暄笑道:“一别数月,前次相见还是夏日在姑祖母寿宴之上,不知姑祖母近来可安好。”

        裴暄微笑颔首:“劳你惦念,祖母她老人家安好,只是想你,这几日每次早朝散了都要问我是否见到你了。”

        梅郁城闻言一叹:“教姑祖母惦念了,我很好,还望表兄回府替我告知姑祖母,过些日子郁城必登门给她老人家请安。”

        裴暄微笑颔首,刚要再说点什么,门外又传来杂沓脚步声,便止了话头抬手示意梅郁城用茶,梅郁城也收回目光,撂下茶碗便见门帘又被内侍挑起,梅郁城与裴暄抬眼见到来人,便双双起身行礼,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时任吏部尚书的安远侯齐明琛,比起梅家和裴家这种跟随太宗平边有功被封为世袭侯爵的,跟随□□打天下的齐家自然是更老资格的侯爵,齐明琛亦可算作是他们的长辈,二人故而执晚生之礼向他致意,安远侯也没有托大,还了半礼又与二人寒暄了几句。

        三人脸上是不做假的笑意,彼此之间的善意却是假到不能再假了,齐家与裴、梅两家,说是政敌也不夸张,然而三人都不是喜怒形于色的市井之徒,旁人自是看不出什么的,甚至齐侯还周到地问候了裴老夫人的身体。

        有齐侯在此,裴暄也没法再问梅郁城在边城的事情,不多时朝房里来的人多了起来,内侍看时辰差不多,便来请各位大人上朝。

        梅郁城的官服虽然不是男装,却也比一般女装端庄素雅得多,她此时身在武班朝臣前列肃容前行,趋步往望朔大朝听政所在宣政殿,两侧风景是看惯了的,却也恍如隔世。

        想想自己袍袖内那件要物,梅郁城难免喟叹——若非昨日回雁峰便将那物件送来,她难免又要告假半个月,还不知朝堂上会传来什么流言蜚语,还好……

        思想间,两班臣工已行至宣政殿内,分列左右,因是朔望大朝,除京官勋贵外,另有不少外官中四品以上的大员进京述职,等待陛见,文武两班列于御阶前,当朝天子承明帝虽然年轻,却十分勤政,若非大事从不教臣工久候,今日也不例外,不多时众人便听身后齐整划一的脚步声响起,六个手持金瓜捶的金吾卫分列两侧,随后闪过众人眼前的是六名身着玄底银线通肩飞鱼服的玄衣内卫——飞鱼服本是赐服,唯有功勋卓越品秩较高的文武官员方才可得天子御赐着此服色,然而朝野上下唯有玄衣内卫五品以上者可享朝服赐绣飞鱼殊荣,不过是为了彰显皇家亲卫威仪,只敕令用银线以区别于功臣赐服。

        众官见玄衣内卫列于御座两侧,便更加不敢发出一丝动静,生怕御前失仪,紧接着黄罗伞引路,当朝天子承明帝缓步于御座就坐,几乎同时内侍李怀高声宣布朝会开始,便有鸿胪寺官员出列宣读早朝请求陛见谢恩的新任及荣养官员,更有外官四品以下的十余人请安述职,若是放在平时,一向厚爱臣工的承明帝定会召这些人面见勉励一番,然此次大朝却并非是个齐颂升平的好日子,故而君王不过一抬手,令鸿胪寺安排众人朝天门外叩头。

        阶下众臣虽此时观心不语,却都明白今日大朝必有要事,左右不过国本未定,边关……

        二者皆不可说。

        就在众人猜疑中,梅郁城轻咳一声出列,大家的心才算放下:应该不是哪位大佬上本直谏国本之事,是梅郡主要交兵符了。梅郁城是亲授的左亲卫指挥使,不过这只是个虚职,左亲卫自有指挥使平素也无须向梅郁城汇报卫所之事,梅郁城手里真正的权利,是提督宣同都司之职。

        宣同都司位高于其他十三都司,更不是正二品的左亲卫指挥使能望其项背,承明朝前基本都是威高德劭的盛年将领担任,大多官封太保之职,梅郁城不到而立便执掌宣同都司帅印,掌宣府,大同,长雁三镇十八卫十数万兵马虎符,足见恩宠之盛,而她也从未令承明帝失望,除了此番……她于初秋动兵,宣府一战本是击退北梁的大好时机,却莫名损兵折将,只勉强守住了宣府,却丢了长雁城。

        整个宣政殿内,除了二三亲近之人,大多都在等着看梅大帅的好戏,好在这二三亲人中,便有当朝最有权势的二人。

        除去勋贵最前列肃容站着的那人不讲,单说承明帝。待梅郁城跪着读完请罪奏折,并将虎符一并呈上后,众臣意料,或者说期待中的天子震怒之语并未落下,承明帝只是微笑开口道:

        “爱卿责己过甚了,古人云‘一胜一负,兵家常势’,你是我大周的常胜将军,然此番北梁用计险恶,卿用心浩正,难免一时失察,朕若苛责于你,岂非辜负了撼北侯鞠躬尽瘁,也辜负了你素往的赫赫战功,教众军心寒?”承明帝这么说着抬手示意梅郁城起身,梅郁城再叩首拜谢,并未顺势平身,而是张口欲言,但承明帝却没有给她再自责的机会,接着言道:“罢了,朕知道爱卿一向律己甚严,此番你也算是死里逃生,合当歇息一阵,既已交回虎符,便回侯府安生养着身体,不过既然宣同铁骑带回来了,便也别闲着,等你身体大好了,就在南北大营内择选新兵入营合练,待边关整饬完毕,朕还要责你挂帅出征,夺回失地。”

        承明帝这么说,梅郁城要是再辞谢就是抗旨了,便只得顺势谢恩起身,而深谙帝王心术的各位重臣也明白,这是承明帝又在回护心腹爱将,不但不追究她险些败仗之责,还允许她在南北大营里挑选兵士充实宣同铁骑,要知道南北大营是京畿卫戍,多世家良才,怕是梅郁城又要选走一大波,也难免扎了某些人的心,碍了某些人的眼,思及此处,那些等着看戏的人又觉得有好戏可看了,但众人也明白,皇帝此语,算是彻底堵上了言官或别的什么人弹劾诟病梅郁城的路。

        这么周全的打算,让许多人都感慨梅郁城真是占尽了承明帝的独宠,这已经不能用“宠臣”来形容了,让人忍不住去想流传在京师官场那个传闻:承明帝是喜欢梅郁城,想要纳为妃子又舍不得她在统兵方面的才华,更怕流传在京师贵圈的那个传言才……

        不过敢这么说的人自然不多,毕竟妄议皇家之事自古以来就是为臣的禁忌,不过也有人敢当着承明帝的面提点他。

        大朝刚过不久,太极宫内殿御书房内,承明帝萧禹一脸哭笑不得看着自己左侧端坐的命妇:“怎的,皇姊你今日难得穿了朝服来看朕就是为了此事?皇姊怎也与那般不晓事的妇人一样,信那些坊间传言。”

        “若真是坊间传言,我又怎会来陛下面前罗唣。”长宁长公主毫不掩饰眼中的无奈,饮了口茶润润喉咙,接着开口:“如今京师内,甚至朝臣间对陛下宠信梅寒彻多有议论,我自是知道阿薰是个好姑娘,我也喜欢她,可她毕竟是个女子,陛下又不立后,后宫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当初没有阿薰时,都说……如今又……”

        萧禹听自家皇姊先是叫梅郁城的表字,又叫她小字,知道她心里其实也还是疼惜她的,不过是更关心自己,当下撂了手中朱笔认认真真抬头,先示意贴身内侍李怀给长公主添茶,又笑道:“皇姊是想说,当初群臣疑我是断袖,眼下又传我觊觎臣子,此处只有你我二人,皇姊何必吞吞吐吐。”

        他这一句,侥是长宁身为长公主之尊也是坐不住了,赶快起身称罪,反倒教承明帝绕过龙书案亲自扶她起身:

        “阿姊何必多礼,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然当初父皇曾教诲于你我,君子立于天地间,身正则气浩,气浩则百谗不近。”他拉着长宁并肩坐在下手坐榻上,便如百姓家姐弟一般促膝而谈:

        “朕是不是断袖,阿姊最清楚,当初我在两仪宫好奇偷窥宫女入浴,不还是你拧着我耳朵拽去母后面前领罚?”

        他说起儿时之事,长公主也忍不住莞尔:“陛下就别提当初之事了,彼时陛下已为东宫,是我僭越了。”

        承明帝却笑着摇摇头:“父皇操劳军务政事,母后打理后宫三千,正是阿姊时刻教诲,才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朕只是想说,朕并非断袖,也非不想立后,但当初看父王后宫诸妃勾心斗角,母后劳心劳力还要为父皇迁怒,更有……”他隐去半句没说,长宁公主也知道他未尽之言中是更早一辈的麻烦事情,也跟着当听不懂,承明帝又道:

        “当年,母后教我为了社稷立后,我迎娶齐氏后,也自忖并未亏待过她,阿姊你是知道我的,可她如何待我,阿姊你也最清楚……如今我只想寻一个自己可心的女子,最好是不涉朝廷任何背后势力之人,立她为后,专宠她一人,不设后宫,朕不是父皇,虽然并非厌恶女子,却真真受不了众多女子在眼前罗唣如鹊,更受不了夫妇离心,同床异梦。”

        长宁公主看自家皇帝弟弟眉头都拧起来了,想到旧年之事,也是心酸,她不愿提起已经薨逝的孝闵皇后齐氏,便避重就轻一笑言道:“陛下这话说的,那我也是女子,在你这里罗唣一早上,陛下怕是也烦了我。”

        萧禹却是嘿然:“皇姊不一样,阿姊是凤凰,岂同凡鸟。”

        长宁公主心一暖,不由得想起当年时光,轻叹开口:“陛下还是这么温柔良善,只不知这份温柔将来被哪家女子独占了三千宠爱去。”

        “无论哪家,反正不会是梅寒彻。”萧禹微微挑唇:“给皇姊交个底吧,我是极喜欢阿薰的,不只是因为她是你的伴读咱们自小一起长大,更因为她的忠诚和才华……可于公她是我宠信的臣子,于私我视她情同亲妹,并无半点男女之慕。”

        长宁公主也不知是放心还是遗憾,幽幽一叹:“那陛下以后宠着阿薰也得收收,毕竟悠悠之口难防……她到底是女子。”

        萧禹却是微笑摇头:“阿姊这话就错了,女子又如何,你我十岁之前都蒙曦太上皇姑祖母教养,太上皇姑祖母可是不世出的明君,若无她之开端,我大周立国之初百废待兴,又怎能经得住父皇开疆拓土,平定边界,以致达仁武之治?”

        长宁长公主也想到了当初在自家父王的亲姑姑,曦帝萧鸾膝下承欢那些日子,其实听多了曦帝留于青史那些事迹,她心中也比平常女子少了些男女之见的桎梏,只不过没想到萧禹身为男子,却比自己更看重女子的才能。

        “阿薰统兵的才能不输男子,哪怕武艺也是,何况宣同铁骑是老撼北侯的亲兵,也只有她能带好。”承明帝沉吟道:“此番我派了高峤到宣府监军,他也给我送来不少讯息,阿薰此次并非是在兵法上……”

        长宁长公主听承明帝提到另一位心腹内厂掌印太监高峤,便知他是一时说到兴头,忘了对面是自己,然长宁可不敢再装傻,忙起身恭谨下拜:“陛下,命妇不可干政,陛下容我告退了。”

        萧禹此时也反应过来有些话不当讲,又不忍心让皇姊拜自己,赶快伸手相扶:“皇姊不必如此,你是长公主,岂是一般命妇。”

        长宁却深谙自家天子弟弟这端谨柔和过甚的性子,虽顺着他手起身,却肃容而道:“陛下,云凰是外命妇。”她刻意咬重一个“外”字,萧禹心中也是一省,对长宁长公主微微一笑,笑容是一贯的清风朗月,却似带了些羞赧。

        长公主拜别离宫后,承明帝独坐龙书案出神,其实萧云凰是长公主,哪里算得外命妇,她这么说不过是提醒自己她已为人妇,更是四大顾命之一的高家媳妇,有些话对着她的确不当讲。

        思及此处,承明帝幽幽一叹——虽然坐在这宝座上已经数年了,可他还是会有一些瞬间觉得岁月恍如梦。

        忠心的内侍李怀看他似乎不顺心,便上来添茶倒水,承明帝抬眼看了看这个自小服侍自己的心腹宦官,发现他鬓边也添了几丝白发了:

        “李阿伴,你陪朕也二十多年了,朕记得你仿佛未到知天命之年,怎么就有白发了,多保养些,那些苦累值夜的活计就交给高勤他们几个,多活几年陪着朕,朕最近总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孤家寡人了。”

        李怀听他这么说,心中又暖又疼,恭顺下拜道:“能伺候陛下,是老奴的福气,也是老奴的本分,高勤他们几个虽然说也是好的,但老奴也总怕他们毛手毛脚,疏忽了什么,老奴还做得动便多做些,况且……陛下不必忧思过甚,朝堂上的事情老奴不懂,但长公主是陛下亲阿姊,她自然是向着陛下的。”

        承明帝听他宽慰几句,也有所释怀,当下瞥了他一眼:“李阿伴你是越老越精明了,朝堂之事朕也未曾瞒过你,何况高峤不是你干儿子?”

        李怀这么一听更不敢起身,叩了个头又道:“陛下不瞒老奴是陛下心胸光正浩大,但陛下所言老奴从不敢记住,更不敢乱说,高峤那孩子如今担着陛下给的差事,老奴看他虽然笨了些,但还算忠心,但若陛下有一日不喜他,老奴亲去砍了他亦可……”

        “行了好了。”萧禹被这忠心又絮叨的老内侍逗笑了:“你这话教高峤听见怕是又要对着朕哭天抹泪。”他这么说着将李怀虚扶起:“朕正是要跟你说高峤,朕打算调他回来继续坐镇内厂,有差事给他……不过此事朕不方便传他来说,等他回来定要到你外宅给你请安,你到时候把朕的意思跟他讲明……”

        看李怀恭谨应了,承明帝压低声音言道:“还是刚刚跟皇姊说的那事,朕怀疑……所以,你教高峤……”

        太极殿内君王还在为大事布置,已经回到侯府的梅郁城却被另一件“小事”给缠住了。

        看着跪地告罪的白柳二婢,梅郁城喝了口茶:“何等大事慌张至此,起身说话。”

        细柳却是不敢起身,咬牙开口:“小姐,都是奴婢处置不周,花公子今日在西市……被顺天府的人给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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