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石出
因国公府的屋舍都不同程度地被损毁，故而长宁长公主和驸马高恒的遗体便被暂厝在了湖心的水阁上，眼下灯烛高悬，将水阁中照得分外明亮。
“听说这个水阁也是国公府为了公主下降特地修建的……”
江忱屏退看守的内卫，轻轻掀起盖着长公主遗体的白帛，摇了摇头：“赵国公最爱故作清高，怎么会是国公府为公主建的，就是高驸马自己执意建的，因为长公主生于六月，小字中有个‘芙’字”，他特特在大婚前拿自己的俸禄拓宽了这个湖，还种植了京师附近几种最好看的莲花。
卫明月听得一阵伤感：“我还以为他们二人成亲之前毫无感情，没想到……”
江忱低头看着长宁长公主未被烈焰焚毁的容颜。寻找着伤损的迹象：“他二人成亲之前完全不认识，公主也不喜欢高驸马，但是两年后她就改了心思，高子固多才敏思，志诚仁善，跟长公主是同样的人，怎能不日久生情……”说到这里，江忱抬手按了按公主颈后，招呼卫明月：“素影，你看这里是不是生前击打的伤痕？”
卫明月正为他刚刚所说公主夫妇之间的真挚情谊而感动，一时略有失神，此时听他叫自己方收回心思，赶快上前提起灯笼细看，又在伤口上按了按：“的确是生前击打所致，而且还很重，但这个伤出现后很短时间公主就遇害了，所以伤处并不明显。”
“有把握吗？”江忱看着卫明月，卫明月点了点头：“若要出具格目，怕是还要再过几个时辰细细验过，但是生前被大力击打这个结论，标下有把握。”
“好。”江忱点点头，又揭开高驸马面上的布帛，他头面部却烧的挺厉害，须发早已没有了，只能依稀分辨出容颜，身上的衣服也几乎没了，唯有胸前还留着官服的颜色，甚至上面的麒麟补子都还清晰可见。
“他是怎么死的？”江忱问卫明月，卫明月掏出一套仵作刀具看了看江忱，江忱点点头：“先不要弄出明显的伤痕，如有必要我再去请太后懿旨。”
卫明月赶快应了，小心看过高驸马的头部，用一个小木杵般的东西轻轻一按他右边太阳穴，又小心在他和长公主颈部各开了个小口子，以布卷探入擦了擦，随后轻叹一声：“督公，公主和驸马爷都是被烟熏火烫而亡，却又不完全是被烧死的……”
“怎么说？”江忱看着她，卫明月起身蹙眉道：“驸马爷是救公主的时候被塌落的房梁砸中了头，很快就亡故了，公主则是被人打昏甚至重伤后放火焚烧，不知不觉中便香消玉殒了……”
江忱蹙眉沉思一瞬道：“此事先别说出去，这里不管了，我想到一件事，你跟我来。”
卫明月明白此中利害，赶快点点头跟上，江忱带着她一路来到关押国公府下人门的地方，刚到那里便见看守的内卫迎上来，低声对二人道：“督公，大人，刚刚高府管家掰碎了一个碗意图自尽，还好被咱们的人发现了，您看……”
“伤得重吗？”江忱目色一利，内卫赶快俯身回道：“碎瓷不够利，咱们发现又快，就擦破点皮，已经包好了。”
“好，带到单独的屋子里，我要审问。”
“是！”
看守的内卫下去准备了，江忱转头对着卫明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还没审呢就要死要活，这定是个知情的。”
可当那个四十多岁的管家被带过来后，江忱却并未开门见山问他关于赵国公的问题，而是问过驸马和公主贴身伺候的都是谁，便让他在一旁跪好，卫明月虽然心中不解，但也明白自家督公的本事，便按下好奇心仔细记录，那管家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说出驸马贴身小厮的名字后，又说公主的贴身侍女都是宫娥，并不归国公府管理，这么明显的谎言，江忱却也先按下了，只让人去带驸马的小厮过来。
驸马的小厮名叫桂儿，平素跟着驸马是见过不少市面的，就连江忱也对他有几分印象，此时却是脸色煞白，跪下后就没抬起头来。
“桂儿，抬起头来。”江忱尽量平和地吩咐道，桂儿抬头看了看江忱，拼命压着也藏不住眼中的胆怯：“是。”
“有几句话要问你，必得如实回话，不得藏私作伪。”江忱声音不大，却甚为清晰，那桂儿自是连连叩首：“大人请问，小的定如实禀上！”
“公主居所起火时你可在驸马爷身边？”
“在的。”桂儿点了点头。
“彼时驸马爷在何处？”
“回大人，在前院书房。”
“你在旁伺候？”
“正是。”
“那驸马是怎么得知远在后园附近的公主居所起火的？”江忱突然发问，就连卫明月也看到桂儿的脸“唰”地白了，而旁边的管家却突然开口：“就是，赶快说是哪个家丁来报信的！”
听到管家开口，江忱目色一厉，对旁边的内卫道：“给我将他的嘴堵上！”
内卫赶快照办，那桂儿磕了个头道：“是，负责后园的家丁来报……”
“驸马爷防范火班的人说过驸马爷比家丁们还早到火场，来报讯的家丁知道报信，不知道喊人救火？”江忱盯视着桂儿，他顿时抖若筛糠：“回……回大人，是我记错了，来报讯的是公主身边的侍女汀芸……”
“汀芸何在？”这一句却不是问桂儿，而是问看守的内卫，内卫行礼道：“回督公，标下们来后将府内所有家丁侍女和宫娥都押来一一登记过名字了，并无这位汀芸。”
“去问。”江忱简单二字，不多时内卫去而复返道：“回督公，问过公主的贴身姑姑，的确有汀芸这个宫娥，且为公主亲信，但出事后姑姑和其他宫娥再没见过她。”
江忱闻言微微颔首，对桂儿道：“人呢？”
“小的不知……”
“驸马爷只身前去救火，你作为他的贴身小厮，为什么没有跟着。”
“回，回大人，驸马爷让小的去通知管家叫人来救火。”桂儿哆哆嗦嗦地回应道，根本不敢看江忱的眼睛。
江忱慢慢从座位上站起，走到桂儿身边：“我最后问你一遍，一，汀芸在哪里，二，她到底是不是来报后园失火的？”
他一字一顿，每撂下一个字，屋内的紧张感便增添几分，莫说是桂儿，就连卫明月都觉得后脖子发冷，桂儿更是伏在地上抖成一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忱对旁边的内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将桂儿提起，逼迫他看着江忱。
“你本名叫富贵，爹娘都是国公府的家生子，我说的没错吧？”
他话音未落，卫明月就看到桂儿瞬间面无血色，此时江忱又加了一句：“你听过诏狱吗？”
卫明月暗暗吸了一口凉气，此时屋内静地落针可闻，少顷，一阵水声打破了凝固的气氛，一股众人都明白是什么的骚味弥散在房中。卫明月忍不住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又赶快收敛了，看向江忱时却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然道：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答我的问题。”
那桂儿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大人……青天……小的说，小的说……那汀芸急慌慌跑来不是说失火的事儿，她也不知道那事儿，她来是说……是说……说让驸马爷把她送出府找太后，说公主已经被人盯上了，自己有要事要出府，可具体是什么又不说清楚，本来驸马爷是要送她出去的，没想到带着她从角门走时，却看到公主住的地方腾起黑烟，就让小的送她出去，自己跑去救公主，可小的和汀芸到了角门，却看到……”
“看到什么？”江忱的声音此时已经平和了很多，却依然吓得桂儿一哆嗦：“看到管家带人守在那里，上来就把汀芸拖走了呀……小的不敢违逆管家的意思，因为管家的意思就是老爷的意思，小的一家三口都在府里……呜呜……”
江忱一听就明白了，果然是公主知道了什么，自己又已经被看管了起来，便让贴身宫娥去找在府里唯一信任的人……
他挥挥手让下属将桂儿拖下去，又示意拿掉赵府管家堵嘴的布团：
“我只问你一句，汀芸在哪里？”
“不知道！”
“看来你也想去诏狱了！”
“哼。”那赵府管家却很硬气：“我深受国公爷恩德，孑然一身，大人随便审问。”
江忱盯着那管家，卫明月明白自家督公也在找更好的办法，因为他们都明白，若真将此人严刑拷打，或许能够问出真相，但必然会耽搁许多时间，他们等不起。
思及此处，卫明月便从记录的桌案旁起身，围着赵府管家上下打量，终于在看到他鞋子的时候眼前一亮，蹲下仔细看了，还抬手蹭了蹭，又对负责抓捕的同僚问了句：“你们在哪儿逮住他的，火场？”
“不，我们抓住他的时候他正背着包袱鬼鬼祟祟往后门跑，就是因为身为管家却完全没去火场支应，才让人觉得可疑。”内卫一五一十说过，卫明月点了点头，起身对江忱道：“督公，往那个荷花池找汀芸吧，若不是被关押在那附近，怕是就已经……”
江忱点了点头，没有细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但完全相信他的判断，便令人看好赵府一干下人，自己带着卫明月等人往荷花池附近找，十来个内卫撒开仔细寻找，不多时就在荷花池旁的假山洞里找到了已经被杀害的宫娥。
江忱找了公主的贴身姑姑来看，认定果然是汀芸，便对卫明月道：“翻翻汀芸姑娘身上有什么。”
卫明月点点头，心中却是一叹——这汀芸已经死了，自家督公却还在为她周全，不令男子搜身……她仔细找着，终于在她胸口贴身的地方找到一丝端倪，取出看时竟是一方明黄绢帕，上面还用鲜血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赵国公反，护国寺。”
“这怕是公主交给她的信物，她临终时拼命把公主交代的事留下的……”卫明月看着汀芸姣好年轻的面容，一阵可惜。
“走，去城南。”江忱一声令下，带头往外走，出了国公府门又对卫明月道：“你去后军都督府，让他们带人加强永定门的防卫，再想办法通知城外的裴侯，赵国公怕是要带人冲击城门！”卫明月听后下了一跳，赶快仔细应了，江忱又道：“另外让你的人去西市找贺武，让他带人来护国寺驰援我们，去吧！”
卫明月不敢耽搁，应了一声就往后军都督府那边跑，却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转身：“督公，您……大家都小心！”说完好像自己也觉得很尴尬，没等回应转身就跑走了。
江忱虽然心焦护国寺那里的事情，见此情形也不禁挑了挑唇角：他一直觉得卫明月有一种很奇妙的能力，可以令众人紧绷的心弦稍作松弛，包括自己。
卫明月一路跑着将江忱交代的两宗事情办了，想想赵国公府那边还没人坐镇，便回去盯着，进得院内看到曾经辉煌显赫一时的国公府如今大半被烈火夷为平地，难免心生喟叹——屋舍财帛都是身外之物，可如今赵国公叛逃出京，驸马爷又无端殒命，高家算是真的倒了，卫明月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以忠直之臣自居的赵国公高士谦，为什么会趁此机会造反，他既非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将，也不是有自己封地的殿下，他靠什么反？就算永王是他的靠山，可永王当年被封摄政，为表忠心早就将封地辞谢了，他自己离开京城都是无根之苗，能庇护高士谦什么？
同样的疑问，也盘桓在被困护国寺的永王脑海中，他明白此番是自己疏忽了，可这种疏忽正是缘于自己对高士谦的轻信，他们二人自年幼相交，志同道合，甚至掌握着彼此最深的秘密，当然……并不包括高士谦居然生了叛逆之心这件事，他万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
“你以为你能逃出京师吗？你以为江忱和裴暄是吃素的？”永王冷冷地看着眼前似乎最熟悉，却在渐渐变得陌生的挚友，他又一次尝试挣扎起身，却重新跌回椅子里，一直垂眸看着手中纸张的高士谦终于抬眸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你就别挣扎了，说起来也是我对你不住，可你的武艺这么多年都没撂下，我是知道的，我若不出此下策，怎能将你带走。”
“走？你能走哪儿去！”永王一听就急了：“你这是陷我于不忠不义！你若是还顾念咱们的情谊，就将我交给江忱，或者干脆杀了我！”
“殿下！”高士谦突然一拍座椅扶手站起身：“我是在帮你！帮你决断！”他举起手中的军报：“看到了吗，誉王在太原起兵，已经陈兵大同卫对上了北梁的黑袍军师！你那王室典范韬光养晦的大哥他也反了！他诈死二十年，私底下积累了多少势力，能让他一举攻占太原和大同！你怎么就不能……”
“你住口！”永王狠狠瞪着高士谦打断他的话：“大哥定是起兵勤王的！太原本来就是他的封地！”
“那广宁还是你的封地呢！你忘了！先皇定下的，他是晋王，你是辽王！可到头来呢？你那好二哥太子爷将你扣在京里不许你就番，对宁王和越王也是诸多监视，连你们二人的封号都改了！宁王有齐家保着，越王天高皇帝远，誉王也比你聪明，早早诈死脱身出去，只有你最傻！本有经世略国之才，却为那个懦弱的小皇帝辛苦半生，还要被他忌惮，困守在那王府的一番天地，我现在所为，只不过是帮你把属于你的拿回来！”
“你胡说什么！”永王连气带惊，加上被下了药，一口气提不上来，憋得面色通红，高士谦赶快将他扶起，以手抵住他后心为他梳理经脉，在他耳边轻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股势力，如今小半已经归于我麾下，广宁那边也有我的人，到时候不愁没有兵马用……”
永王震惊于赵国公的手居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伸到了紧挨边镇的广宁，而那支不能明说的势力……
而这两宗，都比不过高士谦当下所为令他震惊：“子彬，你会武功！”
“略知一二。”高士谦笑了笑，永王却明白他这样的内力，定非“略知一二”那么简单，而他话中的另一件事，自然也让他在意：“你说那股势力，那不是我让你去暗查吗？归于麾下是什么意思！那是害了阿薰的人，你与他们沆瀣一气了吗！”
高士谦微微一笑：“你莫慌，那股势力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他轻轻按住永王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我查证之下发现，那股势力并非是咱们能动的，当然，他也动不了咱们，既然不能铲除，那不如加入……各取所需。”灯火跳动，映得他神情愈发狰狞，永王抬头看着高士谦，只觉得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
“你疯了，我当初就不该让你暗查此事，我当初就该报给陛下，交给江忱！”他想了想突然目色一利：“你是当朝权相，还有谁是你不能动的，哪怕宁王一党，不也被你利用陛下铲除得差不多了？那股势力……背后到底是谁！”
高士谦笑着摇摇头：“我是疯了，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眼下群雄并起，正是你一统大周的好时机，我只想做你的丞相，那小皇帝，哼！你现在什么也不必问，等随我回了广宁，我自会告诉你……”
永王刚要再问，自护国寺大门方向却传来厮杀声，一路迅速往后后院而来，高士谦顿时面色一沉：“说他是猎犬，还真是一路闻味儿而来，咬住就不放，不过也差不多了。”他这么笑着，朝背后一挥手，如从虚空中出现数个黑衣人，他们手中拿着的东西，令永王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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