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又年上巳【壹】

临近上巳节，御河上一应安排已定，各大衙门也能缓口气了，唯独玄衣内卫北镇抚司内人来人往，却是更加忙碌。

        将各营旗仗等事安排定，江忱又带着贺武等人将御船及沿河两岸的戍卫事宜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临到饮至宴前一日的午后才算放下心，回到北镇抚司自己的书房内，打算看看来往公文。

        刚坐定，便有书吏奉上一本卷册让他过目。

        “神机队遴拔名册……”江忱看到这个名字，才想起这几日倒把这事儿给忘了，还好沈璃似乎是安排的很是妥当，翻开名册，除了前面一段说的是内卫中自愿报名，遴拔加入神机队的人员标准，接着就是自上而下排列的第一批三十人入选名单，江忱看到打头第一个名字，心中颇为意外。

        “怎么是她？”他自言自语，却不想门口传来一声笑：

        “怎么就不能是她。”沈璃走到江忱对面坐下：“可怜她天天练到半夜，就想在你面前拿个好成绩，结果比试那天你还忙别的去了。”

        江忱闻言略一思索：“她是拿了所有女校尉中的第一名吗？”

        沈璃闻言摇头又叹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他起身看着江忱：“我跟你说不清楚，你跟我去看看就明白了。”

        江忱不明就里，沈璃却是一把拉起他就走，二人转过正堂，到了后面的校场上，却见十几个年轻校尉正在新装的木靶前练火铳，一阵轰响后，便有典吏报上各自成绩，众人纷纷向卫明月竖起了大拇指，卫明月开心里带着几分羞赧，一呲牙笑了，对着众人抱枪还礼，就有几个女校尉上来问她击发的关窍，她也一一仔细作答。

        沈璃望着江忱若有所思的样子，摇头笑道：“他们这些打算入神机队的，每日午后就会在这儿练两三个时辰，可素影往往还要给自己加练俩时辰，你只知道她年轻身量小，又是个女子，可你不知道她天生目力过人，加上这些年在刑部和北镇抚司练出来的追踪本事，在无灯无月的夜里，都能靠脚印之类的蛛丝马迹追踪犯人，这个眼神儿，隔着几十步击中靶子有什么难的，她不过是双臂力气小了点，这一点她自己也很清楚，不信你看看她腕子上。”

        江忱闻言看向卫明月的手腕，只见她两只手上都绑了厚实的沙袋，就连火铳上都坠了块青石条，当即笑道：“她还真有办法。”

        “所谓勤能补拙，何况她本就有这方面的天资，她可不是拿了所有女校尉中的第一，她是拿了所有人的第一，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跟贺武都属意她为神机队的队长，这次遴拔入神机队的三十人，也都联名推选她为队长，就看你怎么说了。”

        江忱对他的问话却是避而不答，只是看着那边练火铳的校尉们问沈璃：“这些就是那入选的三十人？”

        “除了今日出去办差的，基本都在这儿了。”沈璃闻言一笑：“你也看出来了？”

        江忱点了点头：“看来女子在这方面的确更有天赋。”

        沈璃微笑颔首道：“关于这一点，你知道素影怎么说吗？”

        “她说什么？”

        “她说，这是因为女子专一，不会三心二意的，所以放火铳都比那些花花男人要强。”

        “呵……”江忱被他逗笑了，此时那边练火铳的校尉们也有人看到了他，纷纷转身行礼，卫明月随着大家一起行了个礼，却是现出一丝羞涩。

        江忱微微颔首还了礼，就让大家接着练，转身回前面去了。

        “哟，真无情。”沈璃跟在他后面小声揶揄：“也不上去勉励勉励。”

        “今儿晚上是你值夜吧。”江忱突然开口，沈璃不明就里：“啊。怎么了？”

        “我替你，明日按提前部署的，御河码头见。”

        “好家伙……”

        “敢说出去下个月全让你值。”

        “不敢不敢。”沈璃“噗嗤”一笑，又赶快说了声“遵命。”

        卫明月好几日没怎么见江忱了，乍在校场见到他，难免欣喜向往，拜江忱之前那轰动整个京师的求亲下定所赐，相熟的同袍也都趁机上来揶揄她，她不是那种扭捏人，不过笑闹几句便罢。

        不多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起练枪的众人有些担着翌日御河上的差事早早交了火铳回去准备了，没有差事的也忙着回家团聚过节，卫明月知道今日自家爹爹和兄长肯定也要在衙属忙着，就没打算回家，渐渐身边人一个个告辞离开，就剩下她跟两个女校尉还在练习。

        回廊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时，江忱默默来到了校场上，卫明月背对着回廊这边，并未发现江忱走过来，陪着她的二人却看到了，一对眼神便也上前道别——还特别体贴地假装没看到江忱，从另外一边儿绕着离开了。

        卫明月看看天色将近酉末，再跟皇城根儿下弄这么大动静是不太合适，也打算练完手里这支就离开，放下火铳将绑在手臂上的沙袋解了，揉了揉腕子，却不防被人拉住，顺着她承重的地方慢慢揉着。

        卫明月一抬头，正看到江忱被灯火勾勒的侧颜，比起白天在回廊上看到的更温柔了三分，他的手温暖有力，指尖仿佛捋着经络，卫明月只觉得手臂酸酸麻麻的，很快疲惫就一扫而空。

        许久，她才想起开口：“督公……”

        “已经散值了。”江忱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还端着客气？”

        卫明月嘿嘿一笑，抱住了他胳膊撒娇：“我叫习惯了嘛……其实除了刚刚来内卫那会儿是客气，之后每次这么叫您，都觉得心里特别踏实，好像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她这么说着，突然又有点伤感：“所以我叫您叫不应的那几天，就觉得是天塌了。”

        江忱听着心疼，抬手把她搂在怀里：“不会了，往后一辈子我都护着你。”

        “嗯。”卫明月心满意足：“我现在就爱听您说会一直在我身边……”她把声音压得小小的：“还有您说您喜欢我，听着就特别高兴。”

        江忱一笑没有说话，见夜色渐沉，他指指那火铳：“收起来咱们进屋？”

        卫明月却是摇摇头：“装上药弹了，不打出去怕走火。”她这么说着上前拿起火铳对着靶子打算击发，却突然又垂下枪口，走到江忱面前将火铳递给他，一扬眉带了点挑衅：“督公不试试吗？”

        江忱如何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微微一笑单手拎起火铳，看似随便一瞄，铁弹应声而出，远处木靶靶心处顿时腾起白烟。

        “好家伙……”卫明月上前拉着他的胳膊直蹦：“您什么时候偷偷练的，这么不讲理吗？”

        江忱笑着把火铳撂下：“没练，我天赋异禀。”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天赋异禀！为啥能打那么准啊！”江忱看她一直蹦跶，笑着舒臂搂进怀里，伏在她耳边道：“大概是因为，我为人专一，从没有花花心思的缘故。”

        卫明月安静了，夜色也掩饰不了双颊慢慢泛红，耳朵边更是红得发亮，江忱一笑将她放开，牵着她的手往前面去了。

        到了书房内坐定，卫明月依然不依不饶，定要江忱说是什么时候练的，江忱扛不住她一直磨，笑着摇摇头：“我一个大男人，想练这个不比你方便多了，闲着的时候出城练的。”

        “可您这几日从早忙到晚。”

        “我夜里出城对着树练的。”江忱痛快答疑解惑，卫明月却是在一脸了然后，又沉默了许久，方才笑着舒了口气：“果然……怪不得，我还想着……”

        “怎么了？”江忱看她这个样子有些不放心，赶快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抬手将她揽入怀里：“觉得我不讲理，偷偷练习也不带着你？”

        卫明月却是嫣然一笑：“怎么会，您就是叫我，我也起不来啊，我哪有那么小气……”她抬眼笑眯眯地看着江忱：“其实我是听沈大人说，以往咱们内卫得了什么新的兵刃，总是您先将其琢磨透了，再教给兄弟们，哪怕是整个后军都督府都得了的，也总是咱们内卫能最快掌握以致纯熟，我就想着这几日您忙着上巳节的事情，哪有时间研究这火铳，还想能替您分点儿忧，哪想到您还是……”

        江忱听她这么说，心中哪能没有触动，抬手拉住她的手，又感受到她指间薄茧，更是欣慰心疼，便拉起来亲了亲：“你着实是为我分了忧，也为整个北镇抚司做了个好榜样，我就算是自己能弄清楚这火铳，又哪有时间带着兄弟们每日习练呢？多亏有你在。”

        卫明月听着心里甜蜜也羞涩，嘿然道：“那我也能算是见贤思齐……”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卫明月一头扎到江忱怀里：“其实我知道您为难，我这么用功，也是因为我喜欢火铳，真的，这可比暗器带劲儿多了！”她说得高兴了就手舞足蹈的，江忱便一脸微笑地听着，卫明月一拍额头：“嗐，正事儿忘了说……”她抬头看着江忱：“我是想说，我认真练这个是想长本事，也是自己喜欢，我也知道我年纪小，资历浅，不足以担任神机队的队长，所以您别为难……”

        “我没有为难。”江忱看着她笑：“当初定规矩的时候说得很明白，成绩最好的人任队正，品秩是千户，其次二人是队副，品秩为试千户。”说到这里，他沉了沉：“你是实打实的第一，也是众望所归，我觉得以你的资质和能力，可以做神机队的队正，除非你不敢。”

        卫明月突然瞪大了眼睛：“谁说我不敢，我……”又突然垂眸：“可是……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妻，不是该避嫌吗，总觉得会为人诟病……”

        “人人都明白举贤不避亲的道理，却总是难容忍别人这么做，你说的那种情况，也不难想见。”江忱轻轻握住卫明月的手：“但如果我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就忽视你的才华，那么下次也可以因为沈子明是我的好兄弟而不敢擢升他，无论亲仇，用人都要择贤，都要讲道理，明法度，选你是因为我认为你是最好的，将来如果你做的不好，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把你换掉，但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卫明月点了点头，终于露出舒心的笑意：“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就好。”江忱在她眉端轻轻一吻：“至于流言蜚语，反正内卫中的兄弟们绝不会对你有半点微词，若是外人……”他轻笑：“也没人敢在我面前嚼舌头。”

        卫明月被他逗笑了，抬手漫无目的地在他胸口划拉：“是啦，督公最威风了，标下跟着您，谁也不怕~”

        江忱被她划拉地口干舌燥，又怕她看出来，赶快垂眸掩饰了一下，貌似不经意放开她起身：“对了，给你个东西。”

        卫明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起身跟着他走到书架旁，看江忱从架子上面拿下一个二尺来长的木匣打开，在看到盒子里面东西的第一眼，她就挪不开目光了：

        “哇！这个是……火铳吗！好精巧！”她伸手过去想碰，突然又缩回来，抬头目光晶亮看着江忱，给他看笑了：

        “喜欢就拿去，给你看就是送你的。”

        卫明月顿时喜欢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专门给我的？”

        江忱却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这是我给神机队队正准备的，如今你是第一名，自然就归你了。”

        卫明月拿起那支比小臂长不了多少的火铳，似乎有点搞不清它的关窍，江忱笑着指指铳尾后面的一个装置：“扣动这里就能击发，这是工部毕东侯大人的杰作，他起名叫‘自生火铳’最精妙的地方是以机括代替火绳，无论刮风下雨，只要里面的火药不潮湿，都能击发，而且可以自主控制连发。”他将这火铳的好处娓娓道来，卫明月就更加爱不释手了：“这个……完全可以随身带着啊，我要给它做个剑鞘那样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火铳放回匣子，来回轻抚一下才舍得盖上，抬头对着江忱道：“督公，我太喜欢您给我的这个礼物了，比您送到我家的那些金银绸缎加起来都喜欢！”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有些不妥，抬手捂住嘴巴，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江忱，江忱却是笑着摇摇头：“那个是小定，这个算聘礼。”

        卫明月点点头，笑了，此时钟鼓楼上传来上更的鼓声，江忱拿起披风对卫明月道：“我送你回家？”

        卫明月点了点头，乖巧牵起他的手往门口走，可走到门边又站住了。

        “怎么了？”江忱回头看看她，卫明月却红着脸，犹豫了半天才开口：“督公，您今天还回指挥使司吗？”

        “我跟沈璃换了班，今天住在这里。”

        “那我……能跟您再呆会儿吗？好几天没见了……”她指指自己心口：“这里想得疼。”

        她这一句出口，江忱觉得自己心口也开始疼了，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将披风扔到一边，张开了手，卫明月便笑靥如花地跳起来扑到了他怀里，被抱到了书案后面。

        江忱就这么把卫明月搂在膝头坐着翻开了军报，卫明月似乎也不在乎能不能跟他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搂着他的腰，不时端杯茶喂给他喝。

        时光点点滴滴地流过，卫明月伏在江忱怀里，闻着他身上令人安稳的檀香气息，渐渐迷糊起来。

        感到臂弯里越来越沉的时候，江忱低头看了看，却见卫明月像个小猫儿一样眯着眼睛打起了盹儿，遂无声一笑，拽了旁边的披风把她裹住搂紧，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睡吧。”

        “嗯……”卫明月本能地点了点头，安心地打了个哈欠，在江忱怀里团了起来，耳畔却隐约传来熟悉的温柔声音：

        “素影……我喜欢你，喜欢到翻遍四书五经，也凑不全尽述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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