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厮
天隆八年，蓟城。
齐王府。
午后时分，深秋的阳光洒在绣房小院的每一个角落。窗边、廊下，都有绣娘们正在安静地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三岁的季庭，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晒着太阳。
她原本也想拿个绣花的绷子解解闷，但低头瞅见自己身上这件靛蓝色的粗布短褐，只得作罢。
季庭又忘了现在自己是个“男孩”，玩儿这个不合适。
一个月前，季庭重生了。
回到了十七年前，她三岁的时候。
季庭记事儿晚，五岁前的日子她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但三岁之后这两年太不寻常，前世直到自己出嫁前，母亲沈氏还时常会跟她念叨起这段过往——
在她三岁那年，时任都察院经历司经历的季致远因上书弹劾皇帝的宠臣，触怒圣颜，全家被流放去了铁岭卫。
季致远不忍年幼的女儿受流放之苦，又唯恐皇帝再加重惩罚……圣心难测，流放到一半改杀头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最终在同科至交的协助下，派人将季庭偷偷送去蓟城，托付给了齐王府里的孙妈妈。
孙妈妈原是齐王世子家二少爷的奶妈，后来当上了王府绣房的管事妈妈，将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在府里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但孙妈妈原先跟人提过，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季庭只得换装，变成了孙妈妈的“儿子”，好在名字无需更改。
两年后季致远起复，官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回京路上第一件事，就是把季庭接了回去。
也就是在那次回京的路上，偶然救了三皇子李弘……
孙妈妈——现在暂时是她娘亲——平时只让她在绣房院子里玩，于是她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后，人小腿短的她一屁股坐在了屋们前的石阶上，双手捧脸，盯着院门看。
平日这个时辰正是热闹的时候，各个院子的丫鬟婆子总有些绣活要过来取送，顺便再拉拉家常。
今天这么清静，倒是古怪。
“孙妈妈！孙妈妈人呢？”一阵急促的喊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来人身着褚色杭绸比甲，四十岁上下，跨进院门的时候，下巴微微向上抬起。
季庭认得这个人，她是齐王世子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吴妈妈。
孙妈妈闻声，赶忙从屋里迎出来：“吴妈妈来了，快先进来喝杯茶……”
“免了免了。眼下有着急的差事，可没工夫喝茶了。”吴妈妈在院中站定，目光上下打量着坐在石阶上的季庭，对孙妈妈道：
“可别怪我有好事儿没想着你！现下世子夫人急着给二少爷挑小厮，二少爷是王爷的嫡长孙，府里府外的人都挤破头想把自家孩子送进来，你这儿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孙妈妈赶紧陪笑脸，“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家小子才三岁，怕是伺候不好二少爷，更何况二少爷还病着，这孩子若是没轻没重出个什么岔子，那罪过可就太大了！”
吴妈妈不耐烦地摆摆手，“这能不能伺候好，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要世子夫人过目后才行。赶紧给你家小子收拾干净些，随我去趟东院。”
孙妈妈明白推脱不掉了，当即应承下来，又保证半个时辰内亲自把季庭领过去，好说歹说才让吴妈妈一个人先回了东院。
吴妈妈出门之前，还意味深长地瞥了季庭一眼。
孙妈妈赶紧牵起季庭的手，拉着她去了旁边的耳房。简单洗过脸，净了手，又帮她掸了掸短褐后面因为刚才坐在石阶上蹭到的灰，方才一脸愁容地开口：“一会儿世子夫人问你是谁家的小子，你该如何回话？”
季庭眨眨眼，道：“我娘亲是孙妈妈，在府里的绣房做管事妈妈。”
这一个月来，季庭对孙妈妈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尽管前世不太记得这段日子，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感受却能被唤醒一二。
孙妈妈叹了口气，以为三岁的孩子或许真记不得之前的亲人了，摸着她的头，喃喃自语：“倒是晒黑了不少，总算有那么点像个男孩儿了。”
“还记得娘亲一直说的，最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吗？”孙妈妈仍不放心。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穿着里衣裤，不能当着其他人的面解手和洗澡……”季庭认真道。
这并没让孙妈妈踏实多少。
牵着季庭去东院的路上，孙妈妈反复叮咛：“世子夫人若问你都会些什么，你要讲真话，不会就是不会，不要逞强。你才三岁，世子夫人见你这么小，又什么都不会，自然就让你回来了。”
季庭点了点头。
她心里，却不这样想。
这一个月里，绣房每日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她一个三岁的孩子，听墙角都不用避人，没几天就把齐王府的情况掌握了个差不离。
比如，二少爷李熠，今年六岁，虽然是王爷的嫡长孙没错，但世子夫人是继室，并非他的生母；
比如，李熠一个月前失足落水，过了许久才被人发现捞起来，致使寒气入体，昏迷了好些天，世子夫人将二少爷屋里的丫鬟、婆子、小厮或是赶走，或是发卖，一个没剩下。
现在选小厮，竟然能选到自己这个三岁小儿头上。
再想起刚刚吴妈妈看她时那怪异的眼神。
季庭前世也算经多见广，直觉告诉她——
她被选上的可能性，非常大。
到底要不要去做这个小厮呢？
季庭犹豫了。
齐王府里这些事，明摆着不简单，她本不想趟这趟浑水。
可想起前世种种，想起那个无情无义的三皇子李弘，季庭惟愿这一世可以躲开他远远的，再不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更不能让父母家人因此而亡！
只要能让她的人生转向，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她也愿意一试……
等季庭回过神来，她和孙妈妈已然站在了东院门前。
孙妈妈再次将所有的话嘱咐一遍，才带她步入东院的垂花门。
进去后，先在一进的倒座等着通传。不一会儿，出来一个绿衣丫鬟，领二人沿抄手游廊通过穿堂，再穿过二进的花厅，才来到正房的院子。
绿衣丫鬟让孙妈妈在廊下候着，只叫季庭一人随她进了正房。
此刻正房的西边稍间里，世子夫人冯氏，正在和吴妈妈说着话。
“这些人可倒好，真真把家里最聪明伶俐的都给我送进来了。”冯氏斜靠在窗边的暖炕上，手指轻轻揉着额头，“有几个说是还会些拳脚功夫！看着就让人头疼。”
吴妈妈凑上前来分忧：“一会儿孙妈妈那孩子过来，您看一看。我注意那孩子好些天了，整日就坐在院儿里晒太阳，呆愣愣的，话都没听他说过一句。听绣房的绣娘们说，像是个娇生惯养的，什么事都要孙妈妈操心。”
冯氏停下了揉额头的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时，绿衣丫鬟进来回话：“夫人，孙妈妈家的孩子过来了。”
“带去西次间候着。”吴妈妈吩咐道。
季庭在西次间等了近一刻钟，才见吴妈妈跟着冯氏从稍间出来。
世子夫人冯氏看着约莫三十岁上下，身穿湖色宝瓶纹妆花褙子，丹凤眉横，神色慵懒，发髻随意挽起，行至上首落座时，抬手扶了扶发间的赤金累丝发簪。
季庭向冯氏行了礼。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始至终，冯氏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她的生辰八字。
季庭随口编了一个。
冯氏转头交代吴妈妈：“将他的八字拿给道长过目，若没问题，便直接送他去二少爷的院子。”
季庭从正房出来的时候，只觉得哭笑不得。
阴差阳错之间，这传闻中让众人争破头的差事，就像是给她量身定做的一般，落在了她的头上。无论是福是祸，她总归是和那个素未谋面的二少爷有些缘分的。
果不其然，所谓八字一说很快就过关了。
孙妈妈收到信儿的时候，眉头登时皱成了一团，却也只能愁眉苦脸地帮她收拾衣物。
当天傍晚，季庭就抱着个小包袱被送去了二少爷的院子。
齐王只有世子爷一支独苗，而世子爷膝下今有三子二女，每人都有自己的院子。
二少爷李熠的院子在东院北边的一处角落里，虽偏，却静。
季庭双手抱着她的包袱，看着把她送到门前就一溜烟跑走的丫鬟背影，深吸一口气，迈着小短腿走进了北小院。
院子里无比寂静，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都瞧不见。
“有人吗？”季庭试探着喊。
连着喊了几声，才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厮从后院蹿出来。
待他看见季庭，瞬间面露失望，道：“你就是新来的小厮？你才多大？是谁给你派的差事？”
季庭只以点头回应，反问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喏，现在加上你，就是两个了。”他挠了挠头，伸手一指，“加上里面的主子，一共三个。”
“那个，我叫常顺，你有什么事喊我就成。”
“我叫季庭。”
其实她不太明白常顺的意思，自己一个新来的，又是个“三岁小儿”，他为何这么客气。
“照顾二少爷就靠你了！”常顺朝着正屋一努嘴，“那里我可进不去。”
“啊？”
“元虚道长看过我的八字，说我只能在外面伺候，这就比那些连院门都进不来的强多了！但我最多也就能把饭食送到堂屋，不能再往里了。”常顺一脸严肃，深信不疑的样子。
季庭内心一声长叹。
照这么看，那位道长和世子夫人该是一个阵营的没错了。
她一个人抱着包袱走进了正屋。
正屋面阔三间，一明两暗。季庭将包袱放在明间堂屋一侧的案几上，站在西侧寝房门前喊了几声二少爷，并无人应。
挑帘而入，房内景象让她的心不自觉地揪了一下。
二少爷李熠今年六岁，躺在床上也只是小小的一只，盖着被子都能看出来他人有多瘦。
季庭噔噔噔跑到床边，踮起脚，下意识伸手试探鼻息，还好。
即使李熠此刻面色苍白，又闭着眼睛，但那如画一般的轮廓依旧让季庭晃了下神。
不敢再耽误，季庭又够着摸了摸他的额头。
好烫。
“常顺！”季庭冲出去，“二少爷发热了，快去请大夫！”
常顺站在门口，不慌不忙道：“我看今儿送进去的午膳二少爷一口没动，下午就把药熬上了，是大夫上次给开的，我这就给你端去。”
“再拿一大碗酒来！”季庭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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