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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两不相欠


  崖林道路曲折,同戈壁滩不同,此处半边皆是高耸的怪石,狂风吹过,似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呜呜悲鸣着。

  那车辕上挂着的灯笼早已经被吹灭了,周边漆黑一片,马车在石林间行的尽是艰难。

  风雪愈大,就连那拉扯的几匹马,似是也察出了天气的不同,也变得越发的焦躁起来,不住的嘶鸣蹬踹,像是恨不能摆脱这身后拉着的累赘,逃出生天去。

  驾车的突厥兵一手扶着车辕,一手勒着缰绳,废了好大的力气,一双手都被勒的紫胀勒了,可依旧不能安抚住马儿的暴躁。

  只那车在坑坑洼洼的深雪中驰的愈来愈快,愈来愈快,马儿在暴雪中已是失了方向,眼瞧着便要当头撞上崖林。

  突厥人忽而一声怒吼,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可依旧是拽不回惊了的马。

  他紧咬牙关,试图撩开毡帘,却是怎么也摸不到。便只能望着车厢里已是滚成一团的小姑娘怒吼,“下车,快下车,马惊了。”

  可偏偏这突厥兵的官话讲不太利索,那夹杂着突厥方音的话,无忧也听不太懂。

  车厢内愈加的颠簸,小几上的茶盏早已是滚到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无忧撑住两只纤臂将将稳住身形,在那颠簸与风雪哀嚎中,她娇嫩的小嗓音即便是拔高了喊,也被冲破的不成样子,“你讲什么?啊,说的什么?”

  回答她的又是一阵突厥兵叽里呱啦的焦躁。

  无忧也是急了,她先前曾驾过牛车,马车如此狂奔绝不是好事。这般大的白毛风天气,马儿恐是受了惊。心里这般想着,她干脆匍匐在车板稳住身子,一点点向前爬着,试图去帮突厥兵稳住缰绳。

  可待她刚爬上车辕时,马车似是碾上了碎石,又是一个趔趄,直接便将无忧又重重的摔在了车门上。这一下摔得颇重,连额前也渗出几丝雪滴,她眼圈红红紧□□下唇强忍着身上剧痛,再一次扑了过来。

  小姑娘纤细薄弱的小手一把拽在了缰绳上,那突厥兵甚是诧异,他对着小姑娘又是一顿哇啦怒吼,只风雪太大,听在无忧耳中便只成了呜呜风声。

  马儿已是完全失了控,突厥兵见再无呵停的可能,他侧身瞧了眼依旧在费力勒马,的小姑娘。

  她太过纤弱,即便是跳车,在这崖林中也没什么活下去的可能。突厥兵狠一咬牙,干脆弃了她,转身跳马求生。

  原是两人紧扯的缰绳,这一遭便只是束在了小姑娘自己的柔荑上。无忧只觉着自己的双手要被那马儿断了,痛得她眼中霎时包上了一团泪水。

  只她不能放手,她以前从未来过崖林,只听过镖局的镖师讲,这崖林白日里亦是难行,倘或一朝走错,跌进了崖间深谷,便只能粉身碎骨,甚至连尸身都找不到。

  风雪如刀子般割在无忧的脸上,本是娇柔的一张小脸儿,此刻怕是已经冻麻了。眸子里连泪珠都溢不出来,统统是化作了冰晶,粘在小姑娘的长睫上,一坨一坨的,糊住了视线,让她看不清前路,只能凭借着一股意志,咬碎了银牙,拼死去拉住那副缰绳。

  许是过了好久,又好似只刹那,无忧觉着自己似乎已经死在了这辆马车上,她感觉不到那垂心刺骨的痛了,就连耳边的风声也渐渐模糊。一双眸子早已被冰晶冻住。

  虽看不清路,可眼前却接连出现了亲人的影子,是师父,大哥,还有大宝,更有她那种着合欢树的小院儿,还有家里那头老黄牛,她张了张口想去叫他们,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旋即,那小院儿变淡了,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风雪愈重,她似是又瞧见了宋燎恩那张脸,依旧是那么俊朗,也也就是那么恨人。

  在生死之间,连平日里的哀怒似是也变得没那么重要。

  无忧甚至想起,倘或他生在平处,若或是她出身高门,他们之间便没有那跨不去的鸿沟,连这腹中孩儿也能睁眼好好瞧瞧这世间吧。

  不若她便与他和解吧,她这半生足够孤苦了,如今黄泉路上却有着孩儿伴她,只是苦了孩儿,未曾来这世间看一看。

  风雪愈重,小姑娘似是已被冻的失去了知觉,坐在车辕上一晃一晃的。在她将要沉睡之际,耳边呼喝而过的风中,却毅然响起了宋燎恩的怒吼,“握住缰绳,无忧,你给爷握住缰绳!”

  “不许放手,给爷握紧了!”

  那声音撕心裂肺,无忧似乎从来没有听过。那人永远高高在上,一副漠然地立在云端,俯视着地面上的芸芸众生。

  无忧扯了扯嘴角,而意识已是模糊,只是本能的又再一次抓紧了缰绳。

  马早已失控,嘶鸣着直奔崖林间的巨石撞去。

  而落在马车后的宋燎恩早已目眦欲列,他轮打着手中软鞭,只让胯/下战马跑的更快些,更快些。

  可这早已筋疲力尽的战马,却是怎么也撵不上那受了惊的马。

  马儿吃痛在风中悲鸣,连嘴角也甩出了几丝白沫,而宋燎恩望着那仅余几丈,便冲上崖林的马车更是凤眼泣血。

  忽而一声爆喝,宋燎恩抬掌将匕首深深刺入马背,紧借着马儿怒冲的力,飞身弃马,拼尽了全身的功力,几次飞步旋身,终是攀上了车辕。

  他一把揽住了小姑娘瘫软下来的身子,单手握紧缰绳,猛一用劲,将那两匹惊了的马卸去了半面的力,在距离冲上崖林仅几尺的距离下,怀抱起小姑娘,作势滚下了马车。

  一时间只听到马车冲上崖林发出的震耳欲聋破碎声响,宋燎恩将小姑娘紧紧护在胸膛,两人自崖间向下滚落,几番天旋地转后,眼前一片漆黑,他也终是昏了过去。

  —

  天色稍亮,只天地间落雪未停,远远望去皆是灰蒙蒙一片,看不出个时辰来。

  崖上被撞散的车身马尸,早已被积雪厚厚掩盖,白茫茫一片,瞧不出身形。

  而重重崖林下,巨石旁的一撮凸起却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只血肉模糊的小手儿从雪下颤巍巍地探了出来。

  无忧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醒后身上又痛又冷。眼上的冰晶早已化了去,她睁开眸子,怔怔的望着紧紧环着自己的臂膀,愣怔许久,适才回想起昨夜所发生的事。

  她没死,那男人来救了她。

  小姑娘心下有些酸涩,讲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与宋燎恩已到此般地步,她甚至从未想过他会舍身跳车救自己。

  无忧抿了抿唇瓣,奋力仰头盯着宋燎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试着叫了他两声,可男人却依旧是紧闭着眸子,丝毫未动。

  她有些害怕,便也顾不得剧痛,想抬指去探探男人的鼻息,偏那男人手臂又拥的太紧。小姑娘挣扎了几番还是出不去,她的力气太小了,现下又受了伤,便只能乖乖的被男人束在胸膛前。

  她又试着将头贴在他的软甲前去听听他的心跳,好在那男人胸膛还微微起伏着,看样子性命是暂时无虞,只那脸却比平日里更是寡白,竟像是没了一丝活人的气息儿。

  面上瞧着虽是如此,可无忧也不住暗叹口气,一颗提到喉头的心算是将将放了下来。好在他活着,没有因自己而死。

  宋燎恩与她而言虽是算不得什么良人,可她是北疆儿女,深知这动荡的边疆万不能少了这一位大将军。

  风雪未停,刚刚被扒开的雪层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鹅绒般的大雪,便又将二人从新覆了起来。不光那渐起的白毛风,就连天色眼瞧着也愈加暗沉了。

  大抵是已近了申时,不过片刻功夫天便要真的黑下来。

  如此天气,怕是还未入了夜,宋燎恩那吊着的一口气,怕是真的要咽了。

  小姑娘越发焦急起来,她先是伸出小手推了推男人的手臂,可他依旧是将她护的死死的。

  能用的办法皆尝试了,她甚至还咬了男人一口,偏他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无忧眨了眨眸子,她伸出小手环住宋燎恩的脖颈,借力将自己覆到他的耳侧,“将军,白毛风来了,我们真的要寻个地方过夜了。你放开忧娘,好不好?”

  那声音有些微哑,大抵又受了这一番磋磨,听起来有人令人心疼的柔弱,“将军,再不走,就来不急了。”

  “将军...”

  如此才说上两三句,那宋燎恩的手臂突然就松开了。无忧极是惊喜,她爬起来摇了摇宋燎恩的身子,可他依旧是紧阖着双眸,身体冰凉,唇上近尽看不出血色,显然还是昏着的。

  眼见天色愈发暗沉,无忧双手撑地,试着站起身想辨别下方位,才发现适才酥麻的右腿竟是钻心的疼,大抵是伤到了筋骨,痛得她一张小脸儿刹时激起一层薄汗。

  “好疼,”无忧跌坐在地上,秀气的眉因着疼痛也蹙成了一团。她侧过身随便扯了两片碎布将伤口从新固定住,这才又爬了起来,雪势越来越大了,万不能再停留下去。

  眼前虽是看不清晰,可模模糊糊也能看到林立的崖壁,那处长久被戈壁上的风吹着,大抵也该有容身之处。

  无忧心中已是拿定主意,她先是抬起袖口擦了擦面上的薄汗,咬牙忍着剧痛一躬身,纤细的手臂环过男人的胸腔,想将宋燎恩搀扶起来。

  偏偏男人生的高大,平日里若站在一起,无忧也仅才过他肩头。这般失去了只觉,就成了一堵墙。奈何她用尽力气,连羽睫都打着颤,那男人却是纹丝不动。

  无忧身上真是又酸又痛,连小腹也隐隐发坠。

  崖林外的风雪却是更甚,犹如失了束缚的恶鬼,张牙舞爪般呼啸而过,若再不走,显然是来不及了。

  无忧抬手摸了摸小腹,面上忽而升起一丝决绝。现下她腿骨有伤,负起宋燎恩已是不能了,可她也别无选择,她不能看着人就那么死在风雪里。

  只见无忧眼神坚决,便又一圈圈解起腰带来。

  好在那腰带足够长,她将一端牢牢的束缚在宋燎恩的腰间,另一端又刻意避开腰腹,紧紧绑在了自己的双臂下。

  两个人便那么贴/合在一起,男人高大的身形已是将小姑娘全然遮住,风雪肆意,他们身上皆是落雪,满头的青丝也似生了华发般,与这戈壁融为一体。

  无忧匍匐在雪地上,似是因为太重,一张小脸已是憋得通红。她紧咬住唇瓣,撑起四肢负着宋燎恩一点点向前爬去。

  “宋燎恩,你可不能死,你救我一命,我便要还你一命。”

  “从...此....从此我....们就互不...互不...相干...”

  小姑娘爬的极慢,一对儿纤臂已是打着颤儿,那血肉模糊的手掌,更是深深扣进了雪中,疼的她泪珠儿一对对的滑落。

  偏她咬碎银牙,依旧是拼尽所有上前爬着。她不能停,停下便他们便只是死路一条。她还不想死,她有大哥,有大宝,现下更是有了血肉至亲的孩儿,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她不能死。

  一步,两步,一丈,两丈,小姑娘在雪地负重前行,洁白的雪地染上了点点红梅般的血手印,于天地间煞是刺目。

  那白毛风越刮越大,眼前早已辨不得方向,无忧仅能任凭着直觉继续前行,

  “你这人甚是招人恨,招惹了我,又去招惹旁人,”

  “罢了,本就不是一路,以后无忧就不欠你的了。你当你的世子爷,我沽我的酒,咱..们”

  “咱们就好聚.....好.....散吧。”小姑娘重重喘着粗气,胸腔似是要炸裂般的疼,她依旧在咬牙匍匐着,于这风雪里负着两人前行。

  “宋燎恩,我好疼啊...”风雪吹散了小姑娘的哭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早已是漆黑一片,待小姑娘似是要失去知觉时,她终于在崖林间发现了一处雪窝。

  “宋燎恩,我....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啊...”

  无忧气若游丝般低喃着,她紧绷住最后一丝气力,负起宋燎恩爬进了雪窝后,终于眼前一黑,彻底的失去了力气,瘫软在了地面上。

  雪窝外北风怒号,白毛风以摧天毁地之势汹汹而来,天地间尽是浑沌一片,如刀办的冰雪自窝洞吹进来,割在了宋燎恩的面颊上,他本是本小姑娘束在肩头的手指,忽而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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