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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灼灼南华枝(5)


纤纤素手轻按在琴弦上,甫一拨动,便有幽缈空灵的声音自琴身袅袅而上,仿若亘古;曲调忽然拔高,又急又切,那声音仿佛藏于云后的鹤在竭力长鸣,不等人细细回味,琴声便又急转而下,仿佛到了暮年的老者,衰朽悲切。

        灼华抬手覆上琴弦,颤抖着的嗡鸣渐渐平息,然而亭子里的三人还没有回过神,他也不急着让三皇子立刻品评。

        宁安还沉浸在灼华那首曲子营造出来的意境里,久久不能回神。他感觉到身侧有些拉力,低头一看,就见灼华正仰着头一脸“求表扬”地看着他。

        他无奈地悄悄朝灼华做了个“很好听”的口型,待灼华满意地转过头后,他给桌上空了的杯子重新斟满茶水。

        等南海王睁开眼睛回过神来的时候,灼华已经把古琴放到美人靠上,起身走到了一边。

        “灼华果然名不虚传。”南海王失笑,摇摇头,“本以为本王府上的乐师就已是天下难寻,如今看来,竟是不及灼华半分。”

        “我若是连这点技艺都没有,这花魁的名头传出去怕是要笑掉人的大牙。”灼华转过身,有花瓣顺着风划过他的发丝,黄昏时分晦暗不明的光线笼罩住他整个人,叫人看不分明,仿佛下一刻就要隐匿离去。

        南海王被风迷了眼,兀得有些恍惚。

        “今日天色不早,灼华先行告辞,若是殿下还有事,便下次再约吧。”灼华朝南海王服了服身,等他点头示意后才带着宁安告退。

        宁安亦步亦趋地跟在灼华身后。

        “宁安,我刚刚弹的好听吧,那可是我刚学的,花了好长时间,本来想先弹给你听的,结果让那个南海王占去了。”灼华放慢了脚步,和宁安并排走在一起,趁宁安不注意,他整个人跳趴在宁安背上,双手圈过宁安的脖子,脑袋凑在他的耳朵旁,嘟嘟囔囔道。

        “殿下,这”周九看着前面的两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举动。这倒不是他们二人行为小人,要跟在他们后面。而是从这桃林离开的路只有这一条,其他地方均是不好走的泥路,谁知出来竟遇上这样的状况。

        “灼华公子与小侍情同手足,真是难能可贵。”南海王眯着眼,薄唇微弯,右手拿着扇子骨敲了敲手心。

        周九闻言,立刻噤声寻了别处离开。

        “宁安。”荣管事笑盈盈地看着下面的宁安,脸上是他在南风楼浸淫许久的市侩精明,“我找你来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

        “荣管事请说,若是宁安能做到必当尽力。”宁安垂着头。

        “我知道你要和灼华一起赎身。”荣管事居高临下地看着宁安猛地抬起的头,脸上笑意更盛,“我可以让你们走,不过你得帮我做件事,毕竟我总不能什么好处都不拿。”

        荣管事走到宁安身边,没去理会宁安面上的惊愕:“马上就要到游京了,楼里各处的小倌都在准备不会再接客,但是城里有个富商他花了大价钱从我这里点了小倌,但我现在找不到人,你愿意去吗?”

        宁安脸色有些苍白,他嘴唇嗫嚅:“可是奴的脸并不好看。”

        “不打紧,那富商不看样貌,只要有人去就行,就是他在床上喜欢玩点东西,他点过我这不少小倌,只不过每次那些小倌回来时都是奄奄一息,久了就没人愿意去了。”荣管事一只手摸上宁安的脸颊,抬起他的脸,“你和灼华要赎身,出去之后总要花银子吧,那富商虽然床上喜欢虐待人,但是你把他伺候舒服了他也会给你不少银子,我可以把那些银子全都留在你身上,你总不愿意灼华出去之后跟你受苦吧。”

        宁安脸色煞白,他的脸被荣管事掐着,没有办法挣脱,掐在脸上的手指冰凉,他看着荣管事笑着的脸,好像又回到了从前被看管的日子。宁安知道荣管事和他说的这些话不是商量,他没有拒绝的余地,他闭上眼,微不可见地点头。

        荣管事很满意宁安的识趣,这楼里要走两个人,虽然有一个微不足道,但他不可能只从一个人身上拿好处:“既然你答应了,那就好好准备一下。”

        宁安心不在焉地给灼华梳着头发,他不住地想起荣管事说的话,手上的动作毫无章法。

        “宁安,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灼华透过镜子看向身后的宁安,他感觉宁安有些不对劲。

        “没事,奴在想一会儿南海王来了,奴该给公子梳妆成什么样子?”宁安打散脑子里的思绪扬起笑,他从盒子里拿出一支白玉簪子,“公子觉得这个怎么样?”

        “随便,他要来便来,特意打扮做什么。”灼华听见宁安提起南海王,他的脸上有些不耐烦,这南海王每天都来找他,他想找借口推拒,可碍于荣管事收的钱只能陪着,今天南海王又来找他一起去游湖赏春。

        “公子,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宁安跟在灼华后面一直走到院门处,看见了站在外面的两道人影。

        他正要扶着灼华上马车,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道柔媚的声音。

        “慢着。”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荣管事施施然出声,“宁安留下来。”

        一只脚已经踏上马车的灼华听见荣管事的声音回头,就见宁安被拉到了荣管事身边,旁边还站着两个健壮的男人,他收回脚站稳:“你找他做什么?”

        荣管事闻言挑眉,他看向一边的宁安,了然道:“我找他自然有我的事,你好好陪着南海王就是。”

        灼华把目光转向垂着头站在一边的宁安,宁安感受到他的视线后抬头对上,温声安抚道:“荣管事找奴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公子先走吧,奴做完事之后会来找公子的。”

        荣管事看向盯着宁安不动的灼华,笑了一声,眼角有些细小的皱纹:“怎么?灼华难道还是个没断奶的孩子,离不开自己的小侍?”

        灼华收回自己的视线,眼睫微颤,他转向南海王:“让王爷见笑了。”说完就上了马车。

        “走吧,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荣管事抬抬手,让那两个男人把宁安带到了另一辆马车上,“车里有衣服,记得换上。”

        宁安坐在马车里,他掀开车窗帘的一角,马车外的男人发现他的动作看了他一眼,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跟在两边,宁安放下帘子,他摸了摸身上换好的衣服,这衣服是用纱布做的,看上去一撕就裂,虽然有好几层,但隐隐约约能够看见掩在衣服下的皮肤。

        宁安不自在的拢紧手臂,等他回过神已经到地方了。他扶着马车走出来,发现马车停在一个巷子里,人迹稀少,旁边有一处后门,想来就是他进去的地方,他穿着那层纱衣,不太习惯地迈出步子。在进门的那一刻,他转身看向那辆安安静静的马车,无言地收回目光走了进去。

        他被一个下人模样的家仆带到一处偏房关了进去,房内光线暗淡,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夹杂着另一股说不清的刺鼻味道。他小心翼翼地向里面走,刚越过屏风就被突然出现的一道肥硕身影惊吓到。

        “小美人,你总算到了,叫我等得好辛苦啊嘿嘿嘿。”那人一脸横肉,牙齿发黄,形态猥琐的搓着双手,在看清宁安样貌的时候神情一变,“怎么今天来的是个丑八怪,算了算了,长得丑也没事,反正也不影响。”

        这人说完就朝宁安扑了过来要往床上带,宁安惊恐地往后退,他突然有点后悔,想要跑出去,却被床榻绊住往下倒,这下方便了那富商,那富商手上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拿的绳子和鞭子,房间里没有灯光,宁安惊惧地看着向他压过来的人,犹如恶鬼,他逃不出去,只能绝望地往后缩。

        “不!你不要过来!你别过来!”

        “嗒!”灼华重重的把茶杯搁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他靠在椅背上,神色倦怠,海棠色的唇紧紧抿着,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心绪不宁。

        “灼华,你怎么了?”南海王看向揉着眉心的灼华,担心询问,“身体不舒服吗?”

        他们此时正在一艘船上,船已经行到了湖中心,压过水面上开着的花,吹进来的风带着些湿潮的水汽。

        “我没事,王爷不必担心”灼华睁开眼,看向南海王,“王爷这些日子总是来找我,不觉得腻吗?”

        “灼华这是哪里的话,有美人作陪,自然是一件美事。”南海王笑眯眯的,脸上是经常流连风月的多情,“不知灼华在沦落此处之前是何种身份?”

        灼华闻言一顿,他缓缓看向依旧笑着的南海王,目光幽深。

        “与灼华相处的这段时间,本王发现灼华虽然沦落风尘,谈吐却是不凡。”南海王对上灼华的视线,继续道,“不过本王前些日子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灼华,你想听听吗。”

        南海王说的是个问句,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疑问:“十几年前京城有一世族,乐善好施,深受城中百姓喜爱,为政清廉,虽不受重用,却也幸福美满,但不知道为什么,朝中突然有人上奏他贪污腐败,卖官售爵,于是被满门抄斩,幸而他们的孩子由于外出躲过一劫,死去的是管家的孩子。”

        南海王看向身体紧绷的灼华,笑问:“不知道灼华对这个故事熟不熟悉。”

        “抱歉,我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灼华紧紧盯着南海王,好像一只浑身树满刺的刺猬。

        “无妨,你不想承认也没关系,只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可以帮你离开这个地方,还能帮你翻案。”南海王打开那把折扇,轻轻扇动,“当年陷害你父亲的人本王认识,并且本王也想除掉他上头的人,只要你愿意配合”

        “刺啦——”灼华猛地站起身,椅子后退发出刺耳的声音。

        “王爷,灼华身体不大舒服,先回去休息了,还望王爷恕罪。”灼华冷着一张脸,唇瓣苍白,服身向南海王告辞。

        灼华找了一艘小舟回到岸上,他的心脏快速跳动,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好不容易忘掉的记忆被南海王三言两语就唤醒了,他坐在马车上,闭目就是堆满了尸体的宅子以及爹娘闭不上的眼睛,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飞蝇蚊虫一样不停闪动的斑点,他已经离开那里了,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他瘫软般靠在垫子上,说他自私也好,骂他没有心也好,他不愿再回到那里,或者说他不配在回去见那些人,在南风楼的这十年来,他见过世界上最腌臜的手段,他已经不再是金贵的小公子,他是天下最下/贱的人,爹娘也不会认他的。

        灼华睁着一双空茫茫的眼睛望着马车顶部,他只要宁安就好了,只要宁安。他捂着越跳越快的心脏,不安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可是宁安已经离开他一整天了,他说会在忙完之后就来找他,可是天已经黑了,宁安还是没来,他去哪儿了?他要离开自己了吗?

        灼华眼里漆黑一片,仿佛积满了乌云,脸上却噙着笑,他在马车停下的那一刻就飞速地往住处跑,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宁安来打消心里的不安,来打破那莫须有的猜想。然而院子里空荡荡的,总是站在门前等他的人不见了踪影。

        也许宁安在房间里等他。

        他不自觉地扣着手心,推开了房门,房间里暗沉沉的,看不见一丝光,往日里宁安都会点上蜡烛,断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他踏步往里走去,浓重的药味扑上他的鼻子,床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他深呼出憋了许久的气,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宁安,你在这里,你离开的时间太长了,我很想你,你怎么躺在床上,太累了吗?”看,宁安没有走,他还在这,他在等他回来。

        灼华弯着唇角撩开的床纱,然而床上人的情况让他瞳孔骤缩。

        宁安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除了脸没有一处完好,青紫的痕迹交杂着狰狞的伤口,整个人如同破布一般,他蜷缩着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双眼空洞无神,就连灼华进来了都没发现。

        “是谁做的?”灼华一字一顿牙齿紧紧咬合,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睁裂眼眶,“是荣管事是不是?是那个贱人是不是?!”

        灼华狠厉的声音终于唤醒了宁安浑浑噩噩的意识,他怔怔地抬头,床前站着的黑色人影让他以为自己还在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他喃喃着:“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宁安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他的身体猛地一抖,想要挣脱,恍惚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宁安,你现在已经回来了,不会再有人对你做什么了,你告诉我,是谁对你这样做的,你告诉我好不好?”

        灼华抱着宁安,声音轻柔,诱哄道。他想起了早上见到的荣管事,心想一定是荣管事逼着宁安做的,然而脑子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你怎么知道不是他自愿的呢?他或许早就想离开这里离开你了,现在只不过找到了合适的时机。

        灼华睁着眼睛,里面的情绪浓郁到几乎要滴出来,他低头看着宁安苍白干裂的唇,耳边传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是我自己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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