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个陌生女人

冰凉的井水仿佛已然洇渡过耳际，凉意咄咄逼人地侵入耳道，整个大脑开始有些发痛。很多细微杂乱的声响渐次在脑中响起，仿佛那里仅仅是一片空谷。声音琐密而隐然，一些如同大把沙粒被风从青石板上一带而过的摩擦；一些又犹如紧锣密鼓的大雨降落在茂密的草丛；一些像是马，不，比马要小一些，大概是鹿群奔驰而过的啼声；一些是幼鸟被吐着信子的毒蛇撕咬的刹那所发出的绝望尖叫。

        这些是什么声音？

        空荡荡的，清清楚楚的，在脑袋里发出冷清的回音。

        一声接一声，一层盖过一层。

        她猛然睁开眼睛。

        白色的墙，只有白色，连密集的裂纹都是白色的，墙皮通过这些不显眼的裂痕向外凸起着，充满了张力，蠢蠢欲动的，好像那里面即将要跳出一个被封印已久的怪物。

        大脑好似重启，慢慢恢复了运转的能力，这才发现，不是什么墙，是屋顶。哦，那怪物真的破墙而出的话就要砸死人了。

        嗅觉回归得更为迟缓，一种无法言喻的奇怪味道钻进了她的鼻子，这味道怪怪的，刺得鼻腔有些发痛。

        “孟秋，小秋！”听觉倒是没有问题，她准确判断出这两声急切不失惊喜的呼唤来自于右手边的方向。向右看去，是一对中年男女站在门口，脸上充满了疲惫与欣喜。“小秋啊，你终于醒啦，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中年女人向自己走来，这感觉亲切又熟悉，她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啊，妈妈……”

        不对，这里不对。

        自己的声音不对。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人格和身体都早已健全，而刚才的声音像是一掬清凉的水，稚嫩到完全不可能属于自己。还有，刚才，下意识的，叫出了什么？

        她又回过神，再向对方看过去。啊，的的确确是自己的父母亲，刚才怎么完全没意识到呢？父母的样子……好像比印象中年轻许多。结婚以后，她很少回家，作为丈夫的靳淳之不喜欢和长辈们打交道，她把这归结于他的率真。不擅长奉承，自然就不适合交际，而这正是他务实可靠的所在。父母有时会来家里看她，为她带来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父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她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可惜婚后生活并不算畅快，淳之的坏脾气每每令她满面愁容，虽然次次极力隐瞒，可女儿的心情父母又怎会忽视？惹来双亲担忧牵挂叹息的同时，还有靳淳之因此引发的新一轮的满腔怒气。

        她是爱这个人的，爱到无论任何事情都能为他找到合理的借口。唯独在父母这一点上，她的心中存着隐疾。因为爱意，一切所谓的委屈在她看来都是甜蜜的负担，她向来都是不甚在意的。而这些负担对父母所造成的影响却显而易见-----他们坚信她受了苦，嫁给了一个毫不知冷知热的人。他们比她还要发愁，她怀疑这无疑令他们平添了许多白发。这些年来她心中暗含满腔愧疚，却不知如何解决现状。也尝试着和丈夫沟通过多次，最终结果却都是被他独有的那一套理论辩驳得头昏脑胀，不知自己初衷为何了。

        对父母的这份愧疚在他们的五年恋爱五年婚姻当中如影随形，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才终于爆发。母亲的死源于一场车祸，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根本无法做好哪怕一丝一毫的心理准备。当时的她完全崩溃了，那些暗藏在心底的对父母的心疼与不忍，以另外一种歇斯底里的方式表达出来。在一场看起来永远都不会终止的大哭之后，她第一次冲靳淳之大喊大叫，只因为他在葬礼上没有关闭手机。

        在众人沉浸在悲伤和泪水之中难以自拔的时候，他的手机竟然发出了一声震动-----震动而已，他已经调节了静音，却还是被她听到了-----他的手机震动声很大，从一次故障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存在，但因为对于使用毫无影响，所以一直维持现状。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太过在意他的一举一动，或许是在他身边静静躺着度过了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对于这部手机震动的声音，她熟悉得就像熟悉自己的心跳一样。在嘈杂的哭泣声中，他的手机的确震动了一下，而她确确实实听见了，很清楚，声音很大，就响在她的耳边，同时也在她的心里掀起了一阵燥热的狂潮。

        争吵完全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生的，伏地大哭的她猛地直起身子，用很大的力气攥紧了靳淳之的胳膊。她看着他，靳淳之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目光，眼圈红肿的像熟到快烂的桃子，甚至此刻也仍有泪光在眼角摇摇欲坠的闪烁着，她的眼中似有一把火，烧的他口干舌燥，像有一千只猴子在挠他的心肝。

        “你怎么了？”他坚守着往日的威严，强忍心中不安问道。

        “你的手机响了。”

        “什么？”

        “你的手机响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口干舌燥已然到达了极点，仿佛行走在沙漠里的人已经被死亡攥住了衣领，他感觉自己的嗓子快要冒烟了，不是一种比喻，而是真的要冒出滚烫刺鼻的青烟来。

        “你的手机响了！我他妈说你的手机响了！”她忽然跳了起来，抓住他胳膊的手狠狠甩开，一掌推在他的肩膀上，把跪在地上的他推的一个趔趄。“我妈死了，我妈再也回不来了，你还要这样欺负她，你，你他妈还开着手机，你还接收消息！”

        想必靳淳之在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愤怒的，甚至想要一巴掌把眼前的女人扇倒在地上，的确，把面子看得重于一切的他怎能容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女人推倒。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女人无疑会让他丢掉更多的面子。对于这种突发事件，他虽然一脑门被迎头打蒙似的茫然，却还是命令大脑做出了最简单的危机公关。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因长时间跪地而褶皱的衣角，向大门口头也不回地走去。

        靳淳之就这么走了，未能全程参与母亲的葬礼。到底是怪他，还是怪自己？她后来常常深陷于思考这个问题。而此刻，在关怀备至的父母面前，她更坚信了这不是自己的问题，对于父母的伤害和葬礼上的不尊重，令她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厌烦的火苗。虽然顷刻之间就已灭掉，但这是一个苗头-----所有的第一次都是一种苗头。

        还是好好跟妈妈道个歉吧，毕竟也是自己在葬礼上大闹了一场，毕竟这是妈妈的……

        她抬起头来，面前的母亲仍然关切地笑着，嘴巴一张一合，而她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一阵麻酥酥的凉意从腰间升腾上来，顺着脊柱刺进她的大脑，最终在那里变成一个嗡鸣不断的马蜂窝。

        那是妈妈的葬礼。

        妈妈已经死了。


　　(https://www.mxgbqg.com/book/77088359/1857180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mxgbqg.com。梦想文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mxgbq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