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境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迅速将她身上的雪融得干干净净。一滴雪水顺着她的鬓角流过脸颊，滴进衣领里，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眼前的画面太可怕了。

        烈日炎炎下，她看到广袤的农田里寸草未生，干涸的水井边卧着几头牛羊惨白的骨架，路旁的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树皮早已被剥干净了，却仍有人趴在树上死力啃着，啃得满嘴是血也不肯停下。

        不远处有人在生火，火生起来了，就将周围的人都聚在一起，一个接着一个，抓阄。每个人都要上前，但凡有人走得慢了点，后面的人就会把他推到抓阄的台子前，每个人都要抓阄，一个都不能少。

        慕澈予远远地蹲在一块大石之后。千万不能让这些人发现她，她不想惹麻烦。

        这群聚起来的人不算很多，很快就只剩下了最后两个人。剩下的这两人是一对年轻的母子，母亲非常瘦弱，儿子看起来则更精神一些，二人虽然同样穿着破旧的衣衫，但收拾得干净利索。此时，母亲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她和她的儿子，并且，更多的目光落在了她儿子的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了兴奋而渴望的神情，而这样的神情，三天前，也曾在自己的脸上出现过。

        厄运终于降临。

        她张开双臂，挡在了儿子身前，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慕澈予听到她说：“不用继续抓阄了，选我吧。”

        众人开始忙碌起来。有人在继续生火，有人在霍霍磨刀，还有一些人将一口大锅支了起来。那位母亲被带到锅旁，在一块木板上躺下，四肢被牢牢地缚住。

        慕澈予紧紧握住手中的鲸骨刀，刀鞘上的花纹深深地嵌入手心。她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此刻有些遏制不住地反胃。

        儿子挣脱了看管，扑过来跪伏在母亲的身侧，将头窝进她的肩窝里。母亲感受到肩窝处的湿润，知晓自己的孩子是在偷偷地哭泣。她的手动不了了，只能用脸蹭一蹭那颗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

        看管儿子的那人追了过来，粗鲁地把儿子拽了起来，箍在怀中，笑着对母亲说：“弟妹，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阿深的。”

        “大哥，”母亲再也控制不住泪水，“让我再跟阿深说说话吧，求求你了。”她又看向旁边围着的人们，哭道：“求求你们了。”

        慕澈予看到那些人纷纷叹气，他们与母亲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各自继续忙活去了，这边便只剩下了那对母子。

        在可掌控的范围内，人们还是愿意施舍一些力所能及的善心的。

        儿子再次伏在母亲的身旁，借着身形的阻挡，偷偷地割捆绑母亲的绳子。母亲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做了，听她说话。离得有些远，母亲又刻意放低了声音，慕澈予只隐约听到了“吃”“晚”“走”几个字，就看到儿子在听完以后一个劲儿地拼命摇头。

        母亲的声音严厉了起来，音量也忍不住抬高了一点，慕澈予听全了她说的这句话。她说，阿深乖，听话，吃饱了才有力气。

        儿子小小的身体缩进母亲的怀里，哭得全身都在抖。

        慕澈予想，她大概猜到裴深的母亲刚刚说的是什么了。应该是，阿深，一会儿多吃一点，到了晚上，等大家都睡着以后，一定要逃走，走得远远的。

        母亲显然并不相信那位族兄的承诺，她担心自己死了以后，自己年幼的儿子再无人保护，会沦为下一次刀俎上的鱼肉。而她的这份担心，显而易见，极有可能是会成真的。饥荒年代，为了活命，无论做些什么，仿佛都是合乎情理的。

        刀终于磨好了。儿子就站在旁边，木然地看完了全程，也安静地吃完了他的那份，一滴不剩。

        很快到了晚上。虽然有了新的吃食，但分下来，每个人也分不到多少。连月以来的饥饿使人精神不济，一入了夜，大家就纷纷昏睡过去。

        儿子悄悄地爬了起来。

        应该是要趁机逃走了吧，慕澈予想。可事情并没有像慕澈予所想的那样进行。

        那个小小的身影慢慢俯下身子，用自己的身体牢牢盖住身旁族伯的口鼻，然后抽出一把刀，狠狠地扎向那族伯的心窝。他扎了一刀又一刀，直到确认这人已经死透了，才慢慢地从他身上滑下来，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看向其他的那些陷入沉睡的族人。

        杀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天还没全亮。最开始的那把刀早已经砍到卷刃了，他此时握在手中的刀，是那把新磨出来的刀。他拄着刀，想要站起来，可由于脱力，狠狠地摔在了血泊之中。

        慕澈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原来裴深的母亲是这样死的，原来裴深是这样与自己的家人失散的。

        这时的裴深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竟然凭一己之力杀光了自己的族人，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裴深摔在地上，很久都没能爬得起来，只好顺势闭上眼，在血泊中睡了一觉。睡醒了，他支起锅，生起火，将昨日剩下的吃食全都热了，即便是吐了一通也没停，坚持着把所有的都吃完了。再然后，他把地上的尸体都拖到一起，烧了。

        火光中，裴深始终面无表情，等到烧完了，他就提着那把刀，向着远方离开了。

        慕澈予连忙站起来想要跟上裴深，但她之前蹲了太久，脚有些麻了，这一站就没顺利站得起来，而是绊了一跤，差点儿摔了个狗啃泥。她强忍着脚麻站稳，却发现眼前的场景已经变了。

        这是一处颇为宽敞的庭院，院中辟了一个池塘，此时正值盛夏，荷花开了满塘，有欢笑声从荷花深处传来。

        欢笑声渐渐近了，就有一叶小舟缓缓驶了出来。小舟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另一个是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开心地捧着刚摘下来的荷花，一口一口地吃那男子为她剥出来的莲子。

        人虽死，其魂未消，尤其是头七之内，若以娑罗树叶为介，长明灯火为引，就可开启亡者的娑罗幻境，看到那些仍在牵绊这魂魄的人事画面。而娑罗幻境内就如同走马灯一样，会将这些人事画面重演一遍。

        她知道裴深的确是有个女儿，但据说这个孩子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裴深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能好生静养，早早地便将她送到裴夫人的娘家养病，因为那里地处江南，气候更好。裴深常居千里之外的柳城，平日里琐事缠身，想来这样的陪伴是极为难得的，因此难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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