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路
天气渐渐转暖，向着南方走，更是越来越暖和。
她从屠户手中买了匹老马，一路上慢慢悠悠，走走停停。她不走官道，专挑林间小道，虽然风餐露宿，时常会被不知名的蚊虫咬得一身包，有时甚至还需要劈开茂密的藤条，自己开一条路出来，可是她只觉得快乐。她会为了等一朵花开而熬上一整晚，会顺手帮一只可怜的兔子脱离陷阱，若是走累了，就找棵粗壮的树爬上去，在婆娑浓荫中睡上一觉，消磨时光。每逢遇到岔路，她便薅几根草抓阄，这样走得久了，她早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阳光暖融融地倾洒在身上，她才发现人生原来可以这样轻松悠闲地度过，什么娑罗幻境，什么顾谦文裴深，都可以抛到脑后，不用去管。
走得远了，偶尔她也会拐上官道，找个人少的小面摊来碗清汤面，几口面汤下肚，就能吃得浑身暖乎乎的。面摊上多是像她一样的赶路人，风尘仆仆地来，风尘仆仆地吃面，再风尘仆仆地走，留给面摊的话一般就只有两句，一句“店家，来碗面”，另一句“面钱，收好”，这就使得她左前方那桌的一双母子显得尤为特别。那母亲很年轻，儿子也很小，看起来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二人的穿戴不算体面，但干净齐整，这附近似乎最近也并没有什么天灾人祸，不知是什么原因让这位母亲孤身携幼子赶路。
热腾腾的面上来了，母亲就把面碗推到了小孩子的面前。
“阿娘不吃吗？”小孩子软软糯糯地问。
“阿娘不饿，”母亲笑着说，“但是阿娘知道东儿饿了，刚刚东儿的小肚子一直在偷偷地跟阿娘说‘我饿了，我饿了’，阿娘可不能不管它。”
“可是，”小孩子认真地说，“东儿也听到阿娘的肚子喊饿了，阿娘也得管管它。”
“好吧，”母亲有点无奈，她向店家又要了只小碗，从面碗里舀了几勺汤和几根面条出来，“阿娘吃这些就够了，东儿快吃吧。”
小孩子撅起了小嘴，看起来很不满意，但母亲一直坚持自己吃这些就能饱，小孩子终于抵不住饿，安静地吃了起来。
慕澈予看着看着，就轻轻地叹了口气。结账的时候，她特意多数了两碗面钱出来，帮那对母子付了钱，又请店家再给他们下一碗面。
她一直冷着一张脸，整个人在这样的孟夏天里也能冒出一股冷气，店家本来有些怵她，但此时见她行善，立马乐呵呵地捧着钱唤了她一声“活菩萨”。她摇摇头，牵起自己的老马，很快便走远了。
这牙祭，安全地打过一次，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要第二次，第三次。这天，她又拐上官道，随意找了家小面摊，要了碗面。
有人勒马，也停在了这处小面摊。那人下了马，坐在了她的对面，道：“店家，来碗面。”
她浑身僵住，一根面条含在嘴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抬头去看，果然是淮言。
“继续吃啊，”叶淮言笑着说，“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慕澈予被这一笑渗得心慌，下意识地放下筷子就要跑。
叶淮言眼疾手快，一剑拦住她：“你的面还没吃完，这么着急走？”
“我……我饱了。”
叶淮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接过店家新端上来的面，笑道：“那不如陪我把这碗面吃完？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不至于拒绝吧？”
慕澈予只好原地坐下。
叶淮言吃起东西来颇为慢条斯理，这一碗清汤面愣是被他吃出了满汉全席的体面。吃完了，他才又挂上一脸笑意，道：“为什么跑？”
“怕你气到要杀我。”慕澈予正襟危坐，一脸老实。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叶淮言的笑意逐渐沉下去。
“不想回山。”她继续老老实实，有问必答。
“为什么不想回山？跟舒和闹矛盾了？所以她没陪你下山？”
“不是。”
叶淮言想到了另一件事，不由得皱起眉头：“你是如何下山的？”
“直接下来的。”
“没人拦你？”
慕澈予无辜地摇摇头：“没有。”
叶淮言顿住了，看着她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有些艰难地又开口问道：“我的信，是何人交给你的？”
她想了想，在自己混沌的记忆里反复确认了一番，才一字一句地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
“那天我在娑罗树下醒来，你的信就已经在我身旁了。”
叶淮言闭上眼睛，他脑中一时间闪过无数种可能，停留时间最长的总是最坏的那一种。他突然间觉得自己离山的时间的确是有些长了，必须要回山一趟了。但阿澈怎么办呢？若是回山反而更危险，莫不如暂时不要让她回去？他长叹了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问她：“伤口还疼吗？”
慕澈予被问得一愣，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其他的伤口都不疼了，只有左肩还有些疼，但不流血。”
“好，”他说，“看来江南的水土还是养人的，你这一路上躲躲藏藏，吃不饱睡不好，伤竟然养得还可以。顺着这条官道往前走就是庐州，庐州的风光还是很不错的，你且去那里游玩一番，待我再来找你。”
慕澈予现在不单单是身体僵住，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僵住了。怎么，审判就这样结束了？听来听去，她怎么觉得淮言没打算跟她算账，甚至还有放任她继续逃的意思？
叶淮言又取出身上的银钱，悉数推到她面前：“别总是吃这种清汤面，多买些肉食来吃，若是钱用完了，就去找一家福来柜坊，报我的名字，再取些钱出来用。”
“那你要去哪儿？”
“我回趟登云山，看看庵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冲着她安抚地笑了笑，“别担心，多半是你出来的时候大家没注意到，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她紧紧抿唇，直觉告诉她有很多事淮言可能并不知道，可是话到了嘴边，她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了。她只是接过钱，点点头，低声道了句“好”。
“你孤身一人，一定要注意安全。”临走前，叶淮言深深地看着她，沉声说道，“你知道的，如果你出事了，那我们的存在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跳动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又来了，那些沉重的东西又来缠住她了。她看着淮言上马离开，木然地呆坐了一会儿，直到店家来催，才醒过神来。天快黑了，她皱着眉头想，月亮又要出来了。
是夜，她竟然失眠了，翻来覆去了很久才终于得以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仰面躺在娑罗树下，月光透过树叶，一缕一缕，好似茧丝般牢牢缠缚住她。
那样远，那样冷。
温热的血一滴一滴离开她的身体。
天地浩大，却只有她孤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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