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寻常

连慕澈予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就这样在江都生活了下来。日子一天一天平淡地流走，过去种种仿佛只是大梦一场，梦醒了，便只余寻常人间。

        她每日清晨时便起身，简单地洗把脸，带好鱼竿、饵料与鱼篓就出门。她还是会戴好斗笠，但不再是因为怕被人认出来，而是为了遮光挡雨，江都的夏天闷热而潮湿，太热的时候这斗笠还可以用来扇扇风。

        隔壁的潘大娘最近在西街上支了个摊位，因为是刚刚开张，怕忙不过来，因此先只卖水晶毕罗这一种吃食。可就算是只卖这一种也足够潘大娘忙活的，如今潘大娘真正做到了起得比鸡早，每天要早早起来把前一晚腌着的羊肉、羊舌、羊肚和羊尾子煮熟切丝，配着橘丝、姜丝、葱丝、盐、面酱等调料反复搅拌成馅料，准备足够的面团，还要提前包好一些毕罗，以便支起摊位热好锅以后可以直接放进锅里蒸。

        慕澈予出门时正好能遇到潘大娘挑着东西要去出摊。遇到了，潘大娘就会热情地与她打招呼，二人其实并不顺路，但看着潘大娘那沉甸甸的担子，慕澈予在一番犹豫过后还是会陪着潘大娘走到西街上，一路上时不时地搭把手，有时也会直接把担子接过来挑一段路。等到了摆摊的地方，潘大娘就一定要让她稍等一会儿，第一锅水晶毕罗一定要让她先吃，吃饱了才放她去钓鱼。

        她于垂钓一事越来越得心应手，有人见她时常满载而归，专门找过来请教经验，她之后便会多做一些饵料分给大家，虽然还是独来独往，但不再像之前那样看起来古怪孤僻了。有时鱼钓得多了，她便学着旁人的样子就近卖掉一些，凭着这个，也算是多多少少能攒上一些钱。

        商队里的活儿却不是那么好找，有的商队因她是女子而回绝她，有的商队因她没有过所而回绝她，拒绝的理由千千万万，接纳她的屈指可数，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乐在其中。

        没有身份所带来的优待与特权，被拒绝也是开心的。她在睡前往往会清点一遍当下攒到的钱，心中想着，如果自己能像这样平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那就最好了。

        许莲衿依然对她动不动就跑去商队里做活的行为持反对意见，但慕澈予一时间也没办法找到其他来钱更快的活计，只能一有空闲就去许莲衿的店里帮帮忙，在她眼皮子底下多待一会儿，让她的牢骚有可发泄之处。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许娘子当日热情的待客之道所感动，顾珏这些日子倒是常常来店里吃饭，有时与潘衙役一起，有时自己一人。每当他过来，许莲衿总是把她推去大堂，不论是点菜还是上菜，反正一定要让她往大堂里多走几遭，她若是赖在后院里不想到前面去，许莲衿甚至还要瞪她。慕澈予对许莲衿如此举动实在是一头雾水，但又不想招惹更多的唠叨，于是每次都败下阵来，灰溜溜地硬着头皮在大堂与后院之间来回穿梭。

        好在顾珏是个相当识趣的人，知道她不善言辞，每次都十分主动地一口气把菜点完，上菜的时候也不会拉着她瞎聊诸如“鱼脍这一吃法是何时兴起的”“哪条河里的鲈鱼最鲜美”“鲫鱼是清蒸更好还是熬汤更好”一类的闲话，她可以全程只点头摇头或是说几句“嗯”“是”“好”，就可以顺利地回归她美好的后院。

        顾珏有时是在晚饭的时候过来，等他吃完了，许莲衿就会让慕澈予跟着他一同回去，美其名曰天色已晚，担心慕澈予自己一人回家会有危险。慕澈予心想许莲衿一定是忙糊涂了，这位文文弱弱又容色俱美的顾郎君遇险的可能性可比自己大得多了，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慕澈予委婉地问过顾珏是否要习武，可以学一些简单的防身招数就好，她来教他，保证五天之内见成效。可顾珏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最后还是谢绝了。

        二人私下里没有再提起过通缉画像的事情，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慕澈予有一日专门去府衙前的告示栏处看了眼，里面张贴的通缉画像焕然一新，画中人仿佛再点个睛就能幻化成真人，从画里钻出来了。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更安心了。

        当然，她还有另外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一定要瞒着顾珏的。

        顾珏每日都要去府衙应卯，上衙放衙的时间十分规律，她就会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潜入旧宅四处查看。这宅子被由里到外地翻新过，很难找到什么旧时的蛛丝马迹，她暂时只找到葡萄架上的几处高低不一的刻痕，呈平行状，最高处的刻痕也算不上很高，大约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那么高。

        宅子里倒真的多了只常客，这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玄猫，来的频率可能比她还高，初见之时一边哈气一边躲她，喂了好多条鱼之后才慢慢与她熟悉起来。慕澈予发誓，当自己首次成功摸到它的那一刻，她真的感动到差一点热泪盈眶。

        又一日，她又潜入旧宅翻找一番，依旧一无所获。离开之前，她定定地看了会儿院中的那架秋千，终于抵挡不住诱惑，轻轻地坐了上去，缓缓地荡了起来。秋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她猛然间觉得有些违和，喃喃地道了句“声音应该再小一些才对”，言毕，却又对自己的这句突如其来的感慨感到诧异，想不明白自己的脑海中为何会浮现出这样的一句话。

        慕澈予想不明白，沈象同样也想不明白。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这秋千的声音确实已经很小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嫌它声音大？这群小兔崽子，莫不是没经历过什么人间疾苦，在这儿给他来个何不食肉糜吧！

        他这样想的，在与顾珏汇报的时候也便这样说了。顾珏平心静气地谢过他，等他一走，便拿出手记来记录慕澈予今日行迹，沉吟良久，连夜给裴度传了封信。

        裴度利索得很，第二日傍晚就给他回了信，说东西已经拿到了。顾珏为防沈象会突然回来，让裴度等明日午饭时亲自将东西带着，他们直接在春风楼见面。

        甫一碰面，裴度就一脸得意洋洋地将那份文书高高举在了他的眼前：“这难道只值一顿春风楼吗？”

        顾珏接过文书细细看了起来，笑着回他：“再多几顿也可以，不如叫上阿玉一起来吃？”

        顾珏一发破的，裴度只好偃旗息鼓。

        顾珏请托裴度去拿到的这份文书，正是有关于他如今所住旧宅的文书。

        从沈靖南那里得到这份暗中保护慕澈予的任务后，他便立即着手监看她的行踪。一开始慕澈予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但忽然有一天，她在进了江都城之后便连续几天没有再出来。他在江都一时间没有可用之人，思来想去，决定利用裴度。裴深暴毙而亡，裴度疑心父亲的死与沈靖南有关，再加上他早就有反叛之心，将他收入囊中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而裴度母亲的娘家正巧在江都，若能借此机会将柳家势力亦收为己用，更是妙哉。

        裴度马上便与柳府老仆陈叔取得了联系，吩咐他密切关注慕澈予的动向。通过裴度，他得知慕澈予本来似乎将要离城了，但在离城的路上，她忽然进了一所宅子，其后便拐回了住处，第二日更是开始托人打听如何租住那所宅子。他当机立断，让裴度嘱托陈叔买通了赵里正，横插一脚，直接买下了那所宅子，同时又略施小计，让慕澈予住进了隔壁的宅子里。

        至此，对于这所宅子，他心中不过是将它看作一个布局的工具罢了。

        但在他真正地来到江都，看到这所宅子之后，他的想法变了。

        先是看到后墙边那排做成石盆模样的小菜园，再是了解到这宅子与柳府近到不过是一墙之隔，他记忆深处的那道光忽然间开始重新跃动了起来，他不由得心绪一动，按照记忆中那人所描述的样子，试着做了一架秋千。可惜这架秋千做得并不成功，它不应该有声音的，荡起来的时候，不论荡得有多高，它都不应该有声音的。

        但他同时也知道，若是与其他的秋千相比较，这架秋千的声音的确已经很小了。因此，当得知从慕澈予的口中说出那样一句感慨的时候，他感到不可思议。他权衡了一番利弊，府衙内的相关文书怕是无法即刻取得，便连夜联系裴度，托裴度再去给赵里正一些好处，让赵里正将这宅子的所有信息整理出一份文书，避开沈象交给他。

        他要为自己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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