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猜忌

月上中天，与裴度约定的时间已至，但顾珏仍未收到他的平安信。

        看来伏龙寨那边的情况可能有变。

        顾珏先前舒展开来的眉头又紧紧锁了起来，他不再去看院中的那只猫，立时起身向门外走去，一刻也不敢耽搁。

        府衙门前尚灯火通明，两队巡兵正在有条不紊地交接换班，没人能想得到他们苦苦防备多日的伏龙寨悍匪此时正潜伏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一间民宅中。

        顾珏轻声对了暗号，里面的人将门打开了一道缝，放了他进去。甫一进门，还没等顾珏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便有一把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珏镇定地向前走了一步，那把刀微微一颤，也立刻跟着他往前挪了一步，只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印。如此一来，顾珏心中便有数了。万全宅内漆黑一片，他又等了几息时间，才让眼睛适应了里面的环境。

        屋中坐着二十余人，有一人大刀阔斧地拄刀立在当中，正是宋植。

        他迅速地扫了一遍另外的那些人，并没有看到裴度，不由得心中微微一沉。但此时是万万不能示弱的，他不去理会脖子上的刀，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道：“宋先生安好。”

        宋植冷笑了一声，也抱拳回了他一礼，不冷不热道：“顾郎君安好。”

        顾珏并不隐藏自己对于裴度的关心，他顶着宋植灼灼的目光，沉声问道：“裴郎君仍未安全还家，不知宋先生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屋内所有匪徒的视线始终凝聚在顾珏的身上，宋植也一直在端详着他的一举一动，听完他的质问，宋植又冷笑了一声，不答反问道：“不知顾郎君此次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让我来猜猜，又是坏消息吧？”

        顾珏未带一丝犹豫，点头道：“是坏消息。”

        “顾郎君！”宋植猛地抽刀出鞘，明晃晃的刀尖在月光下泛出一抹喋血的意味。他缓缓地将刀举到与顾珏心口平齐的地方，厉色道：“我也有一事不明，还盼顾郎君能为我解惑。宋某人认为，但凡是合作，最重要的不过是真诚二字。顾郎君先是将我们诓到这间小小的民宅之中，允诺会把我们兄弟的尸身抢回来，给足了我们希望，后又说官府要将我们兄弟的尸身悬吊在城门示众，没法子抢他回来，只能任由他去做孤魂野鬼。顾郎君的下一步想做什么呢？该不会是向官府告发我们正在此处藏身吧！顾郎君如此行事，还让我们如何能够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你，随你去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呢！”

        顾珏微微挑眉，摆出一个十分恰到好处的困惑的表情，道：“宋先生听何人说我无法兑现先前的承诺？”

        宋植闻言微微一怔，他冲着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便去了后院，拎回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宋植用刀指了指那个人，道：“宋某人从不冤枉人，你自己问问这位裴小郎君吧。”

        顾珏便顺势拧着眉看向裴度，一看之下，只见裴度鼻青脸肿，显然是先前狠狠地挨了一顿打。而裴度此刻着实是有口难言，这群莽夫打起人来完全不顾打人不打脸的优良原则，他的脸不知吃了多少个拳头和巴掌，现在疼得厉害，完全张不开嘴，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在心中暗骂，只恨自己的嘴实在是太快，怎么就没堵住那句实话呢。

        说不出来话，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顾珏，把情深义重都藏在了眼波中。

        顾珏收到了他的脉脉深情，不免在心内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忖度了片刻，方道：“裴郎君只是我请来帮忙给宋先生和诸位兄弟递消息与送吃食的，并不知晓具体计划。官府的这个决定来得太过于突然，我原本打算等计划更周密一些后再让裴郎君来告诉你们，却没想到裴郎君是个热心肠，一得到消息便立刻过来找你们，也没事先与我沟通一下，引得大家误会一场，这的确是他过于草率了。但宋先生也是知道的，裴郎君背靠柳家，在官府那边很是吃得开，有他在明面上帮忙走动，于我们而言更易成事，留下他百利而无一害。”

        哦？”宋植看看顾珏，又看看裴度。他神色间仍旧难掩猜忌，但比起一开始已经和缓了许多。他看了眼守在顾珏身边的人，那人收起了架在顾珏脖子上的刀，立在一旁。宋植道：“顾郎君的计划是什么？能与我们说上一二吗？”

        顾珏沉静道：“其实各位不必如此杯弓蛇影，官府此举意在引各位现身，若是心浮气躁，反而会落入他们的圈套之中。按我的计划，各位还是按我们原先所商定的那样，以裴家商队为掩护分批出城，而我则会在官府运送尸身之前来一个偷梁换柱，也同样借商队之名将其运回伏龙寨。”

        宋植与左右几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终于同意道：“那我就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姑且再信你一回。我们就以一日为期，如果一日之后还没接回我们兄弟的尸身，那我们之间的合作也就不必再谈了。”

        顾珏颔首道：“一言为定。”

        宋植哼了一声，示意手下放了裴度。裴度被一脚踹到了顾珏跟前，被顾珏扶了起来，终于得以走出了这间噩梦一般的万全宅。

        裴度挨了这一顿打，就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样，只能瘫在顾珏身上，全靠顾珏半搂半抱地搬着他走。而顾珏则一路任劳任怨，说起来这回也的确是他考虑得不够周全，在他原本的计划里，那死刑犯只不过是一个诱饵而已，用一枚别人的弃子去做诱饵，实在是物尽其用，美妙至极。可他忽略了一件事，即便是一枚弃子，也有求生的意志。

        狱卒玩忽职守，居然能让一个死囚藏了传信用的烟火，还能让这死囚顺利地放了这烟火，而伏龙寨的那些人也真是有趣，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入狱了那么久也不见他们想法子救他出来，一见到这传信烟火，竟然也不管点烟火者是敌是友，当下便集结了全寨精锐直奔江都城而来。若非他先前收买了一些城隍庙的乞儿，而这些乞儿又恰好察觉到伏龙寨的异动，及时告知于他，他险些便栽在这枚小小弃子的身上了。

        如今的裴度显然是不方便回柳府的，幸好他将沈象支走了，裴度便可以在他这里养上几天伤。

        顾珏让出了自己的睡榻，且亲力亲为地为裴度重新铺好了床，可虽然旧宅当初是在裴度的监督下重新布置的，却并不代表他认可它。裴度别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顾珏逐渐凛肃的目光下委委屈屈地接受了要在这个陋室内住上整整五天的事实。

        罢了，裴度想，就当作是苦修祈福了，况且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可千万不能叫阿玉看见，省得她又忧心多虑，惹旧疾缠身。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裴度终于挨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东方的天际已经微微擦出一丝亮色，想来再有大约半个时辰便能见到日出了。折腾了这么久，顾珏却半分睡意也无。他习惯性地取出纸笔，先补写完慕澈予这几日的行迹，又另取了一张纸，在纸的正中央画了一个圈。

        最中心，是娑罗树与慕澈予。

        紧接着，他在这个圈的外侧画了一个稍大一些的圈。

        这一圈，是叶淮言。

        然后，他又在这两个圈的外侧画了一个更大的圈。

        在这一圈里的，有沈靖南，还有那些背叛了顾家的绥北军旧部。

        先前他曾猜测望舒庵中的人们并非是一条心，此次慕澈予重伤，而她的身边竟然果真没有望舒庵派来保护她的人，可见他的猜测极有可能是正确的。沈靖南如今被她自己困在蜀地，若要深入望舒庵，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还有几个名字，他还不知道这几个名字应该被放在哪里。

        一个是若朴。

        他看着纸上的同心圆，思索片刻，将这个名字写在了叶淮言的后面。

        一个是婆婆。

        他想了想，将这两个字写在了若朴的后面。

        还有一个名字，谢衍。

        他斟酌良久，最终仍然不知道究竟应该把这个名字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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