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结境
“与你们结仇的是我，”慕澈予一边用那把仅剩半截的菜刀抵挡不断飞来的火箭，一边尽可能提高声音冲着那几个黑衣人喊着，“屋子里面的这位郎君是无辜的，你们不要再继续烧屋子了！”
那几个黑衣人依旧不发一言。
“你们不就是想杀了我给你们的兄弟报仇吗？我现在出来，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了解仇怨不行吗？你们为什么要屠杀无辜的人！杀了潘家一家四口还不够吗？”
门外的黑衣人仍旧只顾着朝屋中射箭，无论她说什么都表现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慕澈予心中越来越烦躁，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强制压抑的那股躁动已然越来越压不住，她的手已经抚上门框，仿佛有一个人正附在她耳边低语，那道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她觉得这道声音说的不错，这群人实在是过于冥顽不灵，留在这人世间也没什么用，干脆就此打开这扇门，把他们全部杀了吧。
屋内火势越来越大，香案上方的房梁因不堪烈火而从中折断，断裂的那截房梁在层层火焰的包裹中摔在了香案上，激起一阵烟尘。身后的顾珏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隔着滚滚的浓烟，慕澈予看到他吐出了一口鲜血。她脑中“轰”地一声，仿佛有无数雷电在她脑中横劈竖砍，她眨眨眼，呛鼻的浓烟刺激得她双眼生疼，她只觉得眼前火势愈发地大了，顾珏吐出来的那口鲜血在地上静静地流淌开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流到她的脚下，她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已然分不清这些火和血，火是红色的，血也是红色的，她的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那截摔下来的带火房梁迅速将香案拦腰烧断，摆在上面的牌位和长明灯稀里哗啦散落一地，顾珏本是倚靠香案站着的，猝不及防的失力让他重重跌倒在地上，这一摔牵扯到了他心口下的那道伤口，他皱了皱眉没去管它，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先前护在手中的那盏长明灯悄悄放在另一盏侧翻了的长明灯旁边，他已经确认过那些娑罗叶碎片已经在这盏长明灯内被燃烧殆尽，用来装这些娑罗叶碎片的那个秋香色香囊也已经被他抛到火中烧了，现在就等——
他一回头，发现慕澈予竟然就静静地站在自己的身后注视着自己。
他呼吸一滞，开口时带上了万分的小心：“莫小娘子，你的眼睛……”
慕澈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怎么了？”
顾珏没能说下去。虽然他一直都知道慕澈予是一个异于常人的人，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觉得她的身上虽然看起来的确隐藏着一些秘密，但并不是一个异类。
然而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慕澈予的瞳仁本来是偏黑的，眉毛是又浓又黑的弯弯两道，她的脸色比一般人要苍白一些，于是便衬得她的眉眼愈显，但他觉得这倒也没什么，甚至还一度以为康三川用“状如游魂”来形容她的外貌实在是有些夸张。但此时此刻，眼前这人的双眼眼白竟然变成了如同鲜血一般的赤红色，瞳仁也不再是黑色，而是由外向内变成越来越深的红色，直到已然变为殷红的瞳孔。火舌卷上她两侧衣袖，眼看就要烧穿衣料舔舐她的肌肤，可她却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任由身上的火越烧越大。
顾珏心中一颤，他想，或许用一句“状如厉鬼”来形容此时此刻的慕澈予也不为过。
慕澈予仍然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顾珏。顾珏嘴唇发干，他用舌尖死死抵住酸涩的牙根，轻声提醒她道：“莫小娘子，你的衣裳着火了。”
慕澈予闻言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平静地左右各拍打两下，她两边衣袖的火瞬间便被扇灭。
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顾珏。
顾珏被她看得由心底里生出一阵惧意，他谨慎地回视她的双眼，突然间灵光一闪，他发觉慕澈予一直在凝视着的似乎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东西。
自己的身后……他顿然醒悟，当即向一侧挪开身体，将他身后的那盏静静燃烧的长明灯展露在慕澈予的眼前——只见慕澈予终于继续向前迈步，她一直走到那盏长明灯的前面，而后慢慢地跪坐下来。
这是唯一一盏仍在燃烧的长明灯了，其余三盏已经被顾珏趁着香案倒坍之际尽数推翻，为的就是让慕澈予只能选择这盏已经烧过娑罗叶碎片的长明灯。
顾珏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他设想过若是慕澈予在此情况下也不愿开启娑罗幻境的话，他便打暗号让屋外的沈象向她射一箭，如此便可取到她新鲜的血液一并放入长明灯内——虽然此法有些强硬，但他这段时间在她身上所耗的精力和心思已经足够多了，好不容易才创造出这样一个机会，当然要百分之百地把握住。而慕澈予此刻遂他心意地选择了这盏长明灯，他这个强硬的法子便没了用武之地，一时之间竟还让他感到一点有些不合宜的惋惜。
慕澈予拆开缠在手上的布条，挑了手上一道最深的伤口狠狠咬了一下，伤口顿时流出鲜血，她将手放到长明灯火的上方，顾珏目不转睛地数着，她一共滴了六滴血进去。
长明灯火骤然熄灭，再次燃起来之后便只剩下极细极小的一抹微火，微火中虚虚生出一缕烟，这缕烟看起来也是极细极轻的一小股，它慢慢悠悠地向上升腾着，屋内早就已经是满室烟熏火燎，动不动便会有裹挟着熊熊火焰的残木重重摔在附近，每一次有热浪扑过来的时候顾珏都觉得这缕烟可能在下一瞬就要断了，可它却自始至终维持着那一条伶仃的烟线，缓缓穿破滚滚烟尘，在二人眼前融成了一团如云的薄雾。
这团薄雾既成，慕澈予便以手为刃在其上轻轻劈了一刀，凝结在外的那层烟雾顿时向四周退散，显现出被包裹其中的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在顾珏眼中，他面前所见正是二月时那场窥视的复现。是它！他和康三川一同躲在裴家灵堂外的暗处所窥视到的那个可以通人的黑洞就是它！当时因为慕澈予以轻功疾至裴府灵堂之内，他和康三川实际上只来得及看到她闪入黑洞内的背影。他们二人紧随其后进入灵堂，探查到长明火里有还没烧尽的一点点叶片，又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再去探那黑洞，却发现那黑洞离近再看后反而开始忽隐忽现，他尝试将手向着黑洞所在之处伸过去，尝试多次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手究竟有没有碰触到黑洞，一旁的康三川却忽然间头疼欲裂，无法，他只得先带着康三川回到先前藏身的暗处耐心等待。等到叶淮言来到灵堂时，那黑洞果然又骤然复现，他亲眼见到叶淮言也像慕澈予一样进入黑洞之内，刚想再去探一探，叶淮言就已经带着浑身是血的慕澈予出来，他们背后的黑洞就此完全消失不见。
他呼吸微促地看向眼前的黑洞，这回的黑洞看起来比上回要清晰得多，也不再是忽隐忽现，他不由得全神贯注地看进黑洞中，想要看清那黑洞的细节，可越想看清那黑洞在他眼前便变得愈发模糊，他仍然像着了魔一般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黑洞，那里面就像是有一个不断旋转的漩涡，卷着他的全部心神向着黑洞深处陷落……突然由那黑洞中朝他袭来一道寒风，他被这道寒风直直击中，激得脑中狠狠一痛，他一口气还没吸上来，疼痛就已经冲到他全身各处经络，他暗道不妙，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抵抗，他的整个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直，再仅仅过得一个呼气的时间，他便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保持清醒，他的眼皮不可遏制地沉下去，一片混沌的脑中只能辨析出来唯一一个清晰的念头——
到此为止吧，此生到此为止吧。
这一切都发生在弹指之间，顾珏自开始被烟雾后的黑洞摄取视线再到夺取心神不过只是一呼一吸之间所发生的事情，慕澈予垂眸注视着他逐渐倒伏的身体，平静地道了一句：“过来。”
顾珏混沌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慕澈予所说的这两个字。他竭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向着她的方向挪动了一下，慕澈予垂眸看着他这微乎其微的一点挣扎，终于缓缓倾身过去。
顾珏是被疼醒的。当他的双眼重新有了神采的时候，他发现慕澈予正俯身用她流着血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作画，每一笔血画下去，都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线，同时也带来一道径直切入筋骨之内的火灼般的疼痛，这种疼痛比起他给沈靖南试药时的疼痛来也不遑多让，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脸上此时已经遍布伤痕。
慕澈予没有停下来。她又继续画了一会儿，直到全部完成方才歇手。
顾珏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支起身体坐了起来。
慕澈予道：“随我念——”
顾珏点点头，屏住呼吸听她的声音。她念得很慢，可能是为了照顾他，因此将这一整句话分为了四小句，等他跟着念完一小句，才继续念出下一小句。她念出来的是一种他从来都没有听过的语言，这种语言很奇异，不论是发音或是语调都无法让他联想到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它又仿佛自合乐律，念完之后便犹如吟唱完成一首乐曲。他随着慕澈予念道：
“以吾血骨。”
“以吾血骨。”
“敬月之木。”
“敬月之木。”
“火灵为引。”
“火灵为引。”
“恭启天路。”
“恭启天路。”
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顾珏余光中只见那黑洞豁然大开，一座青石板桥赫然现于其中。慕澈予缓缓站起来，对他道：“将金银之物悉数留在外面吧。”
顾珏立刻解下钱袋，随手掷在一旁。
慕澈予冷声道：“还有。”
顾珏想了想，他看到慕澈予原先不离手的那半截菜刀早已被弃在地上，连忙将绑在小腿处的一柄匕首取下，同样掷在一旁。
慕澈予颔首：“走吧。”
顾珏借力撑起身体，随她一同踏上那座青石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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