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二章归来
蝉鸣声渐渐少了起来，已经到仲夏。七月十一，是孝期刚满的第二日，宇文樾酌终于回朝复命，同时他也算准了日子，准备去接守孝满期的樊菊蔚。朝会过后他便急急赶来，一身轻甲都未来及换。
大汗淋漓的他来到那条小溪前，那是他和樊菊蔚初见的地方，那时二人隔着这条溪流两两相望。他掬水洗了把脸，溪水澄澈清凉，消去他所有的疲惫与炎热。
鹰唳声再次在点青山响起，白鹘悠悠盘桓在天际，仿佛因故地重游而畅快无比。一人一鹰守候在这里，等待着与那女子的不期而遇。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他终于等来了前来汲水的她。她的长发束成一条辫子，其间并无半分饰物妆点，也仍是一袭白衣，身量较从前更为纤细，腰肢款款，不盈一握。
樊菊蔚再次感受到那炽热的目光，颙然一望间仿佛要将她灼烧了一样，她的心蓦然漏跳一拍。她愣愣地回望着他，发现他亦清瘦良多，估计是因为战事繁忙吧。远远望着，她看不真切他的下巴是否滋生了胡茬，但他身上的少年气已褪去，彻底蜕变为英姿勃发的青年模样。
二人再次隔岸相望，已距上次蹉跎了五年时光。看着他朝思暮念寤寐难忘的眸同样望向他，宇文樾酌勾唇一笑，下一刻便驭起轻功翩然而来，顷刻已至她身前。
樊菊蔚讶然倒退几步，连忙敛下心中波澜施了一礼道：“臣女拜见熠王殿下，不知殿下缘何来此？”
宇文樾酌一眼不错地盯着她，薄唇轻启，从容吐露：“三年前你弃我而去，三年后我为你而来！”
樊菊蔚只觉呼吸一滞，一股暖流自心田汩汩涌起，他竟一直在等她吗？
她压下心中杂念，沉声道：“殿下言重了，三年前臣女为守孝，不得已才提出与殿下退婚，弃之一字，臣女实实担当不起！”
宇文樾酌摇头道：“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的。”
听他如此说，樊菊蔚安了心，认定了退婚的事实，但心里却蓦然涌出一股失落之感。不过这样也好，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心存念想了，她再拜一礼道：“既如此，臣女多谢殿下宽宥。”
宇文樾酌倏然发笑，樊菊蔚不明就里地抬头看他，二人的目光在短暂碰触后，她慌忙躲避开来。这时只听他好心情地开口道：“你无需言谢，因为我并没有答应退婚。”
“你说什么？”樊菊蔚大惊，一时竟说不出是何感受，似悲似喜，若惊若恼，其间还夹杂着丝丝心动与缕缕苦闷，让她无计可施无法可想。
见她如此反应，想必是一时没有接受现实，宇文樾酌体贴地岔开话题，打算给樊菊蔚一点思考的时间。
“这次白鹘也来了，你瞧见没有？”宇文樾酌抬头望了望天。
樊菊蔚闻言望去，果真瞧见在天际翱翔的雄鹰，它是那般骁勇伟岸，与眼前人一般无二。
见樊菊蔚不答话，宇文樾酌自顾自笑道：“说来也奇怪，我这白鹘一向躲懒，飞不了一刻钟便会下来，可如今它已飞了两刻钟，却还未曾落地，你可知为何？”
樊菊蔚摇头道：“臣女不知。”
“我想，是它怕你。”宇文樾酌半开玩笑道。毕竟他们初见时，白鹘险些被樊菊蔚伤到，所以他打趣说它怕她，倒也是合乎情理的。
“殿下说笑了。”樊菊蔚苦笑着垂了头。
“二小姐带我往上面逛逛吧，说来也巧，母后生前最爱点青山的风景，我却因身处宫中无缘得见，不知二小姐今日可能帮小王一全夙愿？”宇文樾酌谦卑地开口，他相信樊菊蔚不会拒绝。
“既是殿下夙愿，臣女自当为殿下引路，请吧。”樊菊蔚不出所料地应了。
一路上樊菊蔚都不曾说话，她心中只想着怎么劝他解除婚约才好，宇文樾酌却似话匣子打开了一般喋喋不休。
“你那只小鹿今日怎未得见？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小白，如今因诞育了幼鹿便留在禅房中，未曾随我下山。”
“原是如此，万物有灵，连稀有的白鹿都有了归属，除你我，连花草动物都成双呢！”
樊菊蔚尴尬轻咳一声，终是鼓足勇气郑重开口：“今日我带殿下游山，以全殿下夙愿，不知殿下可能全臣女一愿呢？”
她不说他也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宇文樾酌眸中染了淡淡苍凉，却仍抱一丝希望问道：“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这一次，她勇敢地直视他的双眸，发现其间蕴含的认真与执着清晰可见，丝毫不容她忽视，她无可置疑地动摇了。可她突然想起了宫中潜藏的波谲云诡，那是她不愿也不想面对的，思及此，她猛地闪避开目光。
樊菊蔚沉声道：“臣女请殿下解除婚约！”
“若我说，我不愿呢？”宇文樾酌坚持道。
“臣女请求殿下！”樊菊蔚的声线软了下来，蹙眉含泪，泫然欲泣。
“你该明白，我们的婚事是圣旨钦赐，婚约既定便一直作数，除非，你忍心舍弃樊家？”宇文樾酌赌气拿樊家人的安危威逼樊菊蔚。
“不，你不会……”她紧张而颤抖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一滴清泪自眼中滑下，她赌他不是那样狠心的人。
“是，我不会。”宇文樾酌终是不忍见她伤心的神情，他伸手拂去她的泪珠，温暖的大掌覆住她冷汗涔涔的双手，苦涩一笑开口：“放心吧，我不会拿樊家如何。但你一日不点头，我便等你一日；一年不同意，我便候你一年；如果一辈子长伴青灯古佛，我便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伴你一生。我宇文樾酌今日在此立誓，所娶之妻唯樊菊蔚一人，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如若违誓，不得善终！”
“不要！”樊菊蔚连忙去捂他的嘴，却在距他的唇一寸时止了动作。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她悲苦而酸涩地道出心中疑问。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我们好像很久之前便认识了，自此后，我的心里再没有停驻过别人。或许是我们初见时的两两相望，我被你所惊艳；或许是在寿宴时你以身挡鞭，我被你的勇气所吸引；或许在我们七夕相遇的那一夜，我已为你倾心。你来为太妃守孝，我心疼；你我三年不见，我牵挂。如今我来，只是想带你回家，许你一个本该美好幸福的未来。卿卿，跟我走，好吗？”宇文樾酌温柔坚毅的目光抚慰了樊菊蔚的心灵，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不许她再逃离他身边半寸。
她静默良久，终是轻声地道了一声：“好！”一滴泪水自眼眶滑下，落在他坚实宽阔的肩头。她认命似地阖了眸，心里也不再挣扎，如果这注定就是她的命，他注定会是她的劫，那么她认！
樊菊蔚随宇文樾酌回了将军府，府中上下莫不欢喜，樊将军惊喜尤甚，他没想到宇文樾酌竟真能让樊菊蔚回心转意。本来他还在发愁怎么劝樊菊蔚回来呢，年纪轻轻的女儿家，总不能放任她在点青山上孤独一辈子。这下可好了，看着熠王这架势，应该不日就要大婚了。
果不其然，樊菊蔚回府后次日，宇文樾酌便向离帝上书，请求举办婚宴。
离帝莫不欣然应允，这本就是他三年前赐下的婚事，原来这个儿子竟如此重情义，宁愿空守三年，也要等心上人回来。
他突然想到了昭懿皇后，当年她为救国难，浑身浴血地杀出来，跪倒在他面前向他借兵。他当时被她的坚毅勇敢所吸引，不仅派兵救了禹国，还娶她为后，哪怕她那时已有婚约，他仍强硬地娶了她。这一瞬间，他仿佛在儿子身上看到了亡妻的影子，儿子随了她的性情，让他很是欣慰。
婚期定在七月二十九，是下半年最好的黄道吉日，宇文樾酌才立战功，离帝破格下旨以亲王规格举办婚宴，以示褒奖。
圣旨刚颁下来，无数皇亲贵族就登临将军府送礼献好，一时间樊府门庭若市。一些内眷还想拜会樊菊蔚，可她拜托温宓郡主全都拒绝了，成日里院门紧闭，连轻烟苑都不曾出。
樊菊蔚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不喜欢看那些人阿谀谄媚的嘴脸。她蓦然叹了一口气，她当初怎么就心软答应了呢？这还没成亲呢，她就已经可以预见到不胜烦扰的婚后生活了。
相较于樊府的门庭若市，卫贵妃的长春宫可就是门可罗雀了。那起子现实的贵妇人，这几年来一向是巴结自己的，毕竟煊王勤勉能干，于政事上颇有建树，常被离帝嘉奖夸赞。
可自从熠王打了胜仗回来，这谄媚的风就向那边刮去了，朝中大臣议论纷纷，说是比起煊王的文治，陛下更看重熠王的武功，更何况熠王乃先皇后嫡子，立为太子也是理所应当，还有官员上书离帝，请求早日立熠王为太子。
这些消息入耳，卫贵妃恼火极了，正巧这日煊王妃进宫请安，卫贵妃便指桑骂槐了一通，还暗示樊莙蔚肚子不争气，两年了都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反观她的庶妹，守孝三年而已，如今出来了便要大婚，还是以亲王之礼大加操办，早就攀到她这个嫡姐头上去了。
樊莙蔚一向恭顺，听了这些虽心中委屈，到底也只能称“是”，又跪了一会子，卫贵妃才消了气让她告退了。
不过贵妃心中已开始盘算着煊王侧妃的人选了，选个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做侧妃，也能让儿子在朝中有所助益。她势必要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决不能便宜了那贱人之子。
宇文樾醨晚间回府，便瞧见樊莙蔚眼孔红红的，似是哭过的样子。
“怎么了？”宇文樾醨询问道。
“没什么，许是今儿做针线的时间长了些，眼睛便不大舒服了。”樊莙蔚忙找借口掩饰。
“今儿你不是进宫去给母妃请安么，哪里来的许多时间做针线？你莫要瞒我，是不是母妃说了你什么？”宇文樾醨拧眉道。
果真樊莙蔚就讷讷地不答话了。
宇文樾醨心中清楚四弟要大办婚事的事情，母妃知晓后必然会不开心，樊莙蔚这次算是撞在枪口上了。
“莙儿，抱歉，让你受委屈了。”宇文樾醨握住樊莙蔚的双手，真诚地道歉。
“阿醨，你别多想，母妃的训诫都是为我好，我没受什么委屈。”樊莙蔚苦涩一笑：“说到底，还是我自己不争气，没能留下孩子，这一年多也没什么好消息，都怪我没能尽到一个儿媳、妻子的本分。”
“别胡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贤良淑德，文惠端庄，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妻子。”宇文樾醨将樊莙蔚揽入怀中，在她额角轻柔一吻，安抚道：“孩子的事情不要着急，我们还年轻，等你再养养身子就会有的。”
“嗯！”樊莙蔚在他怀中重重点头。
“明天回去看看你二妹吧，你们姊妹三年未见，心中定然挂念着。她就要大婚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置办的，距离成亲的时日很近了，岳母只怕忙不过来，你回去帮她操持一下，不必着急回府。”宇文樾醨善解人意地说道。
“我真的可以回府住几天吗？”樊莙蔚的眼里闪过光芒，离国的规矩是外嫁的女儿不得常回家探望，要恪守妇道操持本家，所以樊莙蔚这几年除却年节都很少回家，更别提在家中小住了。
“只要夫人喜欢，住多久都可以。”宇文樾醨宠溺一笑。
“那我住五天？”樊莙蔚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宇文樾醨点头一笑。
樊莙蔚绽开笑容，不过很快便敛去，道:“还是三天吧，不然母妃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那就不让母妃知道，放心，一切由我安排，你只管开心地在家小住便是。”宇文樾醨拍了拍樊莙蔚的手让她安心。
“不，还是住三天就好了，因为还有一个让我最放心不下的原因！”樊莙蔚含笑凝睇宇文樾醨。
“是什么？”宇文樾醨亦笑问。
“是你！”樊莙蔚大着胆子主动拥吻了上去。
宇文樾醨微微愣神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客为主，将人抱坐在膝上，加深了这一吻。欲望的火苗被引燃，单单拥吻他早已不满足，片刻后他起身将人抱向床榻，床帷委地，夜还长。
樊家三姐妹时隔三年终于再度聚首。
“二妹清瘦良多，这些年受苦了。”樊莙蔚心疼地看向樊菊蔚。
“瘦是瘦了些，但身体倒还好，姐姐别挂心我，姐姐出嫁后过的可好？”樊菊蔚听说了樊莙蔚之前小产的事情，倒很是担忧她的身体。
樊莙蔚以为她是担忧出嫁后日子不好过，忙解释道：“殿下待我很好，婆母虽因我无所出偶有苛待，但我们夫妻间倒算是举案齐眉的。熠王等候妹妹三年，婚后必然疼爱妹妹，你且放宽心。”
“哎呀我说大姐二姐，你们羞不羞，就不能说点别的呀！别把我这个豆蔻少女干晾在一旁呀！”樊萱蔚不满地抗议道。
“哎呦呦，咱们忙着叙旧，倒是忽略了小妹子咯！大姐在这给你赔不是。”樊莙蔚笑道，回家来就是心情好。
有樊萱蔚陪伴在侧，樊菊蔚的笑容也多了些，她向樊莙蔚道：“三年不见，变化最大的就是萱萱了。眼见着个头就要高过咱们俩，容貌也变了，如果不是一笑就会露出那对虎牙，我险些没认出来她！”
姐妹三人一起笑了，樊菊蔚心中感怀，这才是家的感觉，她已经许久都没有感受到这份温暖了。这时她又在心中默默感激宇文樾酌，是他将她带了回来，尽管如今她心怀未解，但为着这份恩情，日后她也会尽可能地做好妻子的本分。
“我听说咱家女将军前段时间又上战场了？”樊菊蔚打趣道。
“可不是，还是女扮男装混迹在军营里，我和母亲都担心坏了呢！要不是九殿下来信说，已经把咱家女将军收留他的在大帐里，成日守护着，还不知道小樊将军又要出什么乱子呢！”樊莙蔚又气又笑地吐槽小妹。
樊菊蔚闻言咯咯笑：“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三年呢，咱们家女将军的本领愈发长进了！”
“哎呀姐姐们，我都长大了，你们能不能别把我当做只会闯祸的小孩子看待呀！”樊萱蔚嘟着嘴不依了。
“好好好，依你依你。不过萱萱，战场上刀剑无眼的，还是少去为妙。你自己也说自己长大了，那就做一些大人的事情证明吧！”樊莙蔚道。
“是什么？”樊萱蔚挑眉问，她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樊菊蔚看了眼箧笥里未完成的针线道：“要不就从女红开始做起吧？”
“苍天啊……”樊萱蔚抱头高呼一声。
姐妹三人的叙话在笑声中结束，很快迎来了樊菊蔚大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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