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若菲
不知道经历了多久，大军终于班师回朝了。
等到受封时，清月才发觉，这场四面八方而来的战役持续了十年。
他在京都有了月府，除了白皎月还多了一位凡人朋友。
正是今日与他一同前来醉仙楼的赵凯旋。
原本这次小聚的还有白皎月，但他那个感情并不和睦的未婚夫第三百零一次来看他了，所以他果断放弃了两位朋友。
“说起来，月哥，你这是怎么保持的啊？一点儿都不像临近不惑之年的人。”
清月愣了下，笑着说：“可能是上天希望我老的慢点吧。”
说来也奇怪，自从他带上项链以后，白皎月就不再给他送膏脂了，受封那天，甚至还说了他好看。
他自己也瞧着，现在的模样和他刚下凡时并无二般了。
不过，把这些归功于一个防御项链，好像不太合适，还不如说是不打仗了，就给养回来了。
“我妹子让我向你俩求个驻颜方子呢。”
“这还能有方子？”
“我妹就是这么问我要的啊。”
“不是，你妹才多大啊，没必要啊。”
“她十八，这不是准备嫁人了，觉得马上要人老珠黄所以提前找找法子。”
“我可没有那东西。”
“真没有？”
“真没有。”
“那我真是难以复命喽。”
想起他家那位凶悍的妹妹，清月笑笑，举杯与他一碰，顺便转移话题：“我院里那棵桃树开了，赶明儿把地下的酒挖出来，请你喝。”
那酒还是他刚领到月府的时候埋下的。
现在得有个三年了，虽然没有女儿红年岁长，但他用的是青丘的方子，想来也不会太难喝。
“别别别，月兄还是留着吧，指不定明年就用上了。”
只见赵凯旋一脸戏谑的看着自己，清月问他此话何意。
“难不成明年要给我换住所？乔迁之喜设宴再喝？”
“也差不多，你确实要换住所了。”赵凯旋笑着说，“过几天百花宴，皇上估计要给你尚公主了！”
“啊？”
“抬抬你的地位，这两天张丞的小儿子不是要封将军了吗，到时候他家军政都势大，皇帝老儿怕了，总得找人抗衡啊。”赵凯旋压低了声音说“而且你尚公主，相当于一部分兵权又落到了他自己手里，既牵扯你，又制约张家，他那个位置坐的才稳啊。”
清月听他这么一说，立马道，“那可不成，我不尚，有本事他就削相权啊。”
“你傻啊！”赵凯旋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娶了公主你可就是皇亲国戚了！”
清月皱起眉来，一脸嫌弃：“谁稀罕当啊，反正我不尚公主。”
赵凯旋苦口婆心的劝道：“你成了皇亲国戚，再加上那些战功，往少了说，得十年没人挑你的错！”
清月挑了挑眉。
原本以为仗打完了就闲下来了，没想到他这品级还得天天去上朝。
上朝就算了，隔三岔五还有人找事儿。
在家练功，养私兵。
在家办诗会，结党营私。
出门逛街，间谍交流。
参加活动，拉帮结派。
真是干啥啥不对。
要不是有赵凯旋这么个文官帮他斡旋，就凭他自己和那个不靠谱的白皎月，早拉出去斩首示众了。
赵凯旋知道他平日一举一动有多小心，作为朋友自然是盼着他能尚公主的，好歹日子能过的舒心些。
你说一个武将，连在家里和门将切磋技艺都不行，得多憋屈。
奈何清月就是不认，铁了心不尚，还叫他百花宴帮着他逃脱，别祸害了人家公主。
“祸害？”一时坊间传闻都涌入赵凯旋脑中，他惊讶的问：“难不成你真的…好男风？”
清月一愣，没想到他能想到这茬去。
十年来送到他身边的女人不少，都被他塞了钱打发了。
白皎月好男风一事也不是秘密。
他俩关系好的不行，有人会这么猜他也正常。
那几年他满心都是战事，谣言反正也没碍着他生活，就随它去了。
赵凯旋皱眉想了想，豁然开朗。
好男风可就娶不了公主了。
只要这事儿从传闻变成事实，皇帝想把公主塞给他，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名声。
到时候百姓都看着呢，就看着他把女儿扔给一个不爱女人的丈夫手里。
哪个皇帝敢这么作践自己树立的对子嗣和蔼可亲的形象啊。
对啊，醉仙楼嘛。
小官名伶世间一绝。
想着，赵凯旋赞叹不已：“行啊你，已经想到这一步了。”
语罢就叫来小二替他张罗着。
清月一听他和小二说的就明白了，登时变了脸色，拉住他表示拒绝。
赵凯旋还以为他被自己发现了心机害羞呢，转头拍拍他说：“进了官场，都是老油条了，用点小心机很正常的，别害羞啊。”
清月一巴掌拍开他：“什么跟什么啊？小官我可不要，你自己玩去。”
赵凯旋无言，却见他坚定的看着自己。
好吧…
是自己高估他了。
还以为他已经提前想好了计划。
不过…
“不想尚公主今天就必须要。”
这种娱乐场所眼线最多，尤其事关月将军的地位能否一升再升，细作们可都盯紧了他，就等着他有什么动作好回去邀功领赏呢。
只要今天坐实了好男风一言，马上就会有大臣旁敲侧击透给皇帝，而且一准儿在百花宴之前。
毕竟这朝中，可没几个想看他带着这么一串战功跻身皇族的。
这样就可以让皇帝打消给月清赐婚的念头了。
弯弯绕绕的清月哪里想得过他，依旧是拒绝的态度。
“我不要，你自己玩去，我正经人你明白吗。”
赵凯旋大笑起来：“你想什么呢！你要想那些人家还不作陪呢，直接出门左拐芙蓉一条街好不啦。”
门被一把推开，两人都看了过去。
只听砰的一声，清月慌乱的站了起来，椅子不堪其力倒在地上。
赵凯旋连连咂舌，连他一个不好男风的都入了迷，月哥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也是正常的。
“醉仙楼的小官果然名不虚传，妙哉妙哉！”
来人一袭白衣胜雪，红色腰封束起的，是宽大外衫也遮不住的杨柳楚腰，长发用红绦松散的绾起一半垂在后脑，配上这天人不及的容貌，实在是勾人。
清月看愣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怎么也想不到，进来的会是宵珏。
宵珏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小官二字传入耳中之时，一股火气顶上来，他转身就走。
清月哪里还敢犹豫，立马追上去。
没用灵力的宵珏在这地上怎么跑得过他呢。
都还没出醉仙楼就被抱在了怀里。
清月从后面把额头抵在他后脑上，轻轻蹭了下。
“宵珏…”
“我好想你啊…”
展信佳。
我是清月。
今天我是个小将军了。
还听说了李将军和他爱人的事情。
真好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你总是来我梦里，弄得我都睡不着了。
因为我太想你了。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哪里做的不好惹着你了…
我知道你在躲着我。
我是不是很招人讨厌？
可以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吗？我真的很想你。
苍乾神君总来看白皎月，驿站也总能收到一堆城里人寄给我部下们的家书。
只有我什么都没有。
我好想你啊…宵珏…
不知道你会不会想来看看我…看看我有没有好好历练。
我已经有品级了，虽然还是很小的一个将军。
以前不懂李将军为什么年纪大了还要提刀上阵，现在我懂了。
守卫国家真的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情。
即便我不是大骏朝的人，但在部队里，这里依然给了我一种家的感觉。
虽然我的家在镧华殿…
怎么办，我好想你啊…
……
那封信就这么一字一句浮现在了宵珏脑海中，与身后那句呢喃重重叠叠。
自从读过信后，一连几日他都神思恍惚，好像看到那么个人，可怜巴巴的站在自己面前，像一只求抚摸的乖狗狗。
思考良久，宵珏决定下凡一趟。
当然只是想下来亲眼看看他过的如何，并没有别的想法。
大概…
只是没想到会碰到他在凡间找小官。
更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沉不住气，径直离开。
宵珏闭了闭眼，尽量放平语气：“醉仙楼的小官怎么样？”
清月正沉浸在喜悦中，突然听到了这句话，顿时觉得大难临头，下意识将他搂的更紧。
“我不知道啊！刚才是他叫的！我绝对不可能碰我不喜欢的人！”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吃饭的不吃饭的都开始瞧他俩。
流连在宵珏脸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多。
清月注意到了，顿时有些不高兴，也不管宵珏是不是生气了，直接拉着他往家走去。
路上还顺了个帷帽戴在他头上。
坐在月府主位上，看清月又倒茶又送点心，一脸讨好的看着自己。
突然心里堵得慌，宵珏下意识解释：“没有讨厌你。”
说完，他自己也愣了下。
轻轻叹口气。
认命吧。
清月一惊，立马凑过来小心翼翼的拉着他的手说：“如果我哪里让你不开心，你可一定要说啊。”
宵珏无奈的笑笑，用空闲的那只手蹭了蹭他的脸，柔声说：“你不会让我不开心的，你一直做的很好。”
清月嘿嘿一笑，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宵珏不免怀疑，若是给他按上条尾巴，现在怕不是已经给摇掉了。
“那你在天上可好？有没有什么烦心事儿？”
“没有，都好。”
“嗷嗷。”
清月带着他在自己的院子里逛着。
宵珏看得出，这里很多细节都是按着镧华殿修的，只是少了些特殊材质，只能做成现在这副模样。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清月好奇的问。
宵珏抬手捏起了他胸前的项链，端详着。
“这是我的一部分。”
清月吓了一跳，连忙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
“哪里？哪里？你怎么弄的？疼不疼？”
宵珏见他这样，心里一暖，笑着说：“我本是天地间的一团气，分出一小块儿来放这里不打紧的。”
清月见他神色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吓死我了。”
想着，清月又想和他说说自己这几年在凡间的经过。
“你知道吗，我刚参军的时候，都不懂凡间的规矩。当时有个人看我晕头转向的，就领着我去了，我还拍了拍人家说谢了兄弟。然后你猜怎么着？”
“然后他其实是李将军。”
“哎？你竟然知道李将军！”
宵珏但笑不语。
“那你知道我打赢第一场仗的时候做了什么吗？”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趴在地上睡了一天吗。”
清月一愣。
十年间攒下的酸涩情绪突然失控了。
他忍不住红了眼。
原本看着身边的人收发信件，和亲人互诉衷肠。
他告诉自己，他们是不一样的，天界和凡间太远了，没关系的。
可是苍乾神君一趟一趟的来，好像在告诉他，天界和凡间一点都不远。
但是，帝君是比神君要忙的不是吗。
是啊，帝君就是很忙的啊。
所以没关系。
高大的男人站在他面前红了眼，宵珏心上猛的一颤。
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这已经不是那个小孩儿了。
也让他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伸手蹭了蹭清月发红的眼角，任由他顺着按住自己的手。
“大骏朝一百二十三年，月清参军入伍。”
…
“一百二十四年编入李资钟手下驻守岩城。”
“一百二十六年，月清携两百人闯入敌军，且以一敌三拿下敌方将领首级。”
“一百二十七年，月清封将，接替李将军统管十万大军守卫边关。”
……
“一百三十二年，月将军再次携精兵单挑敌军，一举拿下敌方首领项上人头并俘获小王子。”
“一百三十三年，陆野之战，大骏朝重新站到了巅峰。月清晋升为安定大将军。”
凡人月清的一生被他一句句悉数道来。
好像没有什么了，但宵珏想了下，又冲他微微一笑。
“一百三十六年，宵珏与清月相见。”
有风吹过，桃花便乘着它越过庭院，赶到两人身边，轻柔的绕了个圈子，再缓缓落下。
原来他一直都在看，他一直都知道。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但清月知道，这是喜悦。
突然而来的、莫大的喜悦径自冲昏了他的头脑，叫他无法停下来好好感受这种情感。
因为他太开心了。
这份满足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清月把宵珏送到他平常住的那个卧房后，坐立难安的在一旁待着。
宵珏面朝床榻，感觉到身后的人越来越越纠结，微不可察的笑了笑。
清月眼看着宵珏身上的外衫滑落，被他一只手勾住，顺势丢到一旁的矮凳上。
然后微微侧身，抽开腰间的细绦。
再是鲜红的腰带。
再是白色的交领衫。
再是薄薄的…中衣。
“我…我先走了…你、你、晚安、晚安。”
磕磕巴巴的道了别，清月慌忙跑出房间。
宵珏解中衣的手一顿，眼中金光一闪而过，眨眼间，从头到脚就变成了往日休憩时的样子。
唔…好像适得其反了。
他转身，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夜景，一动不动。
不知道怎么熬过的这一晚，清月早上起来练武时，宵珏已经坐在小亭子里了。
他绕过演武场，直奔亭台。
“宵珏。”
“嗯。”
宵珏提起茶壶，多倒了一杯茶。
“那个…”清月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的问“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你也很早。”
“你，你昨晚休息的好吗？”
递茶的手一顿，宵珏说：“不太好。”
清月连忙接过茶，坐在他旁边，小声问：“那你现在有不舒服吗？要不要再回去睡会儿？是卧房哪里不好吗？我马上叫人去换。”
宵珏没看他，抿了口茶，轻声说：“你是不是忘了。”
清月从这简单的六个字里品出了一丝委屈，顿时一阵心慌意乱。
这般的帝君可太少见了。
但他实在想不起来跟这个相关的事儿了。
是镧华殿的卧室有什么吗？
这样就首先排除了自己…
虽然很难过，但下凡的前一天，他就被赶出晨曦宫了。
那是花草？玉石？挂画？
这些他也搞不来啊…
宵珏不像是会难为人的，所以肯定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呢？
总不能是床单被子不如镧华殿的舒适？
那也挺难为人的…
余光瞥见男人皱眉苦思的模样，宵珏在心底偷笑着，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
左思右想，清月真是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
苦着脸凑到宵珏身边，可怜巴巴的说：“我不是故意的…”
“哦。”
听着这么冷淡的一声，清月立马补救道：“要不你给我一点提示吧！我肯定记得的。”
宵珏瞥他一眼，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边走边说：“你第一天住在晨曦宫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怎么现在不知道了。”
话落，他直接回了天界，留男人独自郁闷。
几万年来沉寂的情感，突然发散出了一道道勾人的回响。
他当然明白。
只是情况太复杂。
他要去天湖，占卜。
顺便逗一逗这小孩儿。
清月愣愣的望着已经空了的庭院。
感受着越跳越快的心，清月站在原地，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真是…
陷进去了啊。
银色的月光透过帷幔照进床榻，小小的少年问道：“你一个人是不是害怕？需要我陪你吗？”
拙劣的谎言都无需多加辨别，但躺在一旁清冷的男人却笑的很温柔。
他信了。
他说：“好了，这样我便不怕了，快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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