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交换人生
那是夏天的某个晚上，贺驰和母亲在别墅的阳台上聊天。
夏天的晚风很温柔，没有父亲，没有手机中的定时炸弹，他享受着难得和家人独处的静谧。
但一个女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平静。
这个女人一袭暗红长裙如火焰，她鬼魅般站在楼下，眼神里闪烁着敌意。
母亲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她让贺驰回卧室待着，带上门，不许出来。
然后她仿佛下去给那女人开门了，蹬、蹬、蹬，尖锐的高跟鞋发出刺耳的声音。
贺云诚外面的那些女人竟然找上家门了。贺驰越想越怒，他不能容忍这些人登堂入室欺负母亲。
他旋风般冲下楼，只听见红裙女人说，“你这样霸占着云诚不离婚，又有什么用，他的心早不在你这里了。”
贺驰很快猜到，这是个逼宫不成的第三者，父母的婚姻背后，牵扯了太多利益关系、生意往来。
如果母亲坚持不离婚，父亲也绝不会冒这个险，承受被长辈们责骂的风险，和巨大的财产损失。
所以这个女人才会如此心急的找上门来。
母亲道，“云诚在外面的事情，我一向不管，孙小姐你不是第一个，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对方嫣然一笑，并没有反驳。
贺驰将茶几上装着热普洱的青瓷杯唰的一下扔到女人脚边，瓷片四溅，连同滚烫的水珠和茶叶。
普洱茶的香气在夜色间袅袅弥漫开来，满屋都是醇厚的气味。
“滚。”他言简意赅的说了一个字。
女人拉了一下包链，气急败坏的离开了。贺驰注意到她身上的那个包，是不久前父亲放在家中柜子里的。
他本来以为是送给母亲的，但母亲一向不喜欢那种烂大街的爆款名牌。
现在他知道了。
女人走后，母亲很冷静的对他说，小驰，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父亲离婚，你能接受吗。
贺驰沉默一阵后问，就因为刚才那个女人？
母亲摇摇头，无奈道，小驰，你很聪明，你知道的，不是因为她。
他想到在父亲手机里看到的那些露骨信息，对母亲说，“妈妈，我能接受你们离婚，我想跟着你。”
她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异常坚定的说，“抱歉小驰，不能带着你，我希望我的人生能重新开始。”
如同夏夜的一记闷雷，忽然炸响在他耳边。
母亲优雅的摘掉了婚戒，眼里闪动着莹莹泪光，“我前半生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就是违背父母的意愿，选择了你的父亲。我竭尽全力帮他，不惜动用全部的关系，现在我成了家族最大的笑话。”
她看着他的眼睛，“小驰，以前我不信那些陈词滥调，觉得爱情比什么都重要，现在我终于明白，也许这就是天真的代价，以后你无论结婚还是恋爱，都要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
千万不要爱上一个一无所有的野心家，什么都没有的人，得到一切之后，就会背叛你，伤害你，最后离开你。会发疯一样的把过去缺失的虚荣心和爱都补回来。”
贺驰记得那晚他哀求母亲，带着他一起走，但她只是静静看着自己，半响后用双手捂着脸说，小驰，对不起，妈妈不想再看到任何跟他有关的人。
“包括我吗？”
她放开手，双颊已满是泪痕，“包括你。”
他不再哀求，他明白了，所谓重新开始的人生，自然不包含他这件旧物，他是注定要被抛弃掉的。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离婚官司打了一年，在那一年里，贺驰还幻想着母亲能回心转意，他内心惶惶之际也不忘努力学习，在卧虎藏龙的一中稳坐第一，从未失手。
而事情到底朝着母亲的心意无可更改的进行下去了。
蒋云诚积极争夺抚养权和财产，而母亲毫无留恋，与父亲分割完财产后便杳无音讯，后来他听说母亲只身出国，和父亲这边的亲戚都断了联系。
他有些恨母亲，为什么在八点档电视剧，在人们口耳相传的狗血故事里，别人的母亲都抢着去争夺孩子，她却如此坦然，如此潇洒的放手？
好像他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
但他更恨父亲，也许从父母离婚的那天起，他开始仇恨起蒋云诚，如果没有他的背叛，那么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此后，他转学去了氛围更宽松的八中，那里算是半个贵族学校，校规不严，有钱或者有关系就能进，因此整个学校和一中比起来差了一大截。
不过他喜欢这种堕落的环境，因为能让他期待着进步和努力的人，早已离开。
“我们开始上第一节课好吗？”季南栀收拾好厨房出来，见贺驰脸上乌云密布，试探着问。
她的声音打断了贺驰的回忆，他没回应，思绪仍然沉溺在很远的地方。
季南栀脸上堆着笑容，卯足了劲打鸡血，“你的成绩单我看了，虽然四个学月里都是十几分，但是我相信，在我优秀的教学理念引导下，咱们考个90分是有机会的。我们的目标是，从十几分到50分，再突破到90分。”
贺驰微微蹙眉，眸子里浮动着一点不屑，“总分150，考90分，也不能算多优秀。”
小样儿，就那水平还心比天高个什么劲儿，她仍然笑着，“慢慢来嘛，厚积薄发，我教的学生里从不及格到高考考了130多分的也有。”
贺驰兴致欠欠，伸手往沙发一靠，眯着眼睛打盹儿，一副吃饱喝足好睡觉的表情。
这人真是……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呢？
季南栀打起精神，又兴致勃勃地上前劝说学习英语的重要性，学渣逆袭的种种案例，直说得口干舌燥，贺驰从靠垫下摸出一个耳机戴上，翻个身继续睡觉。
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凑过去喋喋不休，贺驰火了，蹭的一下拔掉耳塞，“给你五百，别说了。“
“我第一次跟你见面就说了，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因为什么，你不能强迫我学习吧，家教都是家里人请的，我根本不在乎。”
季南栀神色不改，“收钱就要办事，我有强迫症，不做点什么就拿钱我心里不舒服。”
贺驰闭目假寐，他的睫毛很长，很黑，鸦羽般簇在眼睛下方微动，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她心里有点想去挠一下那长长的睫毛，当然，没有付诸行动。
纠结许久后，她无奈说，“既然你不肯上，那这课就停了吧，我不喜欢白拿别人的钱。或者我叫我朋友来，她是渝大外语系的，水平比我高很多。”
贺驰睁开眼，扫视她说，“你还挺有原则。”
末了又补充一句，“不过换老师，我不同意。你自便，走的时候带上门。”说完他起身起身径直去了卧室，关上门继续睡大觉去了。
季南栀知道他又在暗暗嘲讽自己，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思路，这到底是讨厌她呢，还是只是不喜欢学习，如果说是讨厌她，那为什么又坚持不让换老师？
据朋友同事的说法，他不太喜欢陌生人进家里，常常将家教拒之门外，兴许不想换老师，也有这个原因。
真的要收钱不做事吗？季南栀看着自己熬夜整合的教案，觉得十分可惜，心中强迫症发作，说什么也要试最后一次。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放出下载好的英文电影《黑客帝国》，走进贺驰的卧室，将音量调到最大看了起来。
贺驰很快被一阵喧闹的英文吵醒，他一下掀开被子露出半颗头，满脸被吵醒后的不耐烦，“你有完没完？”
“你起来看个电影，看完这个电影我保证不烦你了，你不是睡到10点才起吗，现在还没到困得时候呢！”她一把拉住贺驰的胳膊，吃力的把他扯了起来。
贺驰无奈，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赤脚和她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看电影。
这片子是季南栀精挑细选的，因为她细细观察后，发现贺驰的微信头像是《黑恶帝国》的男主尼奥。
从学生的兴趣点出发，然后布置一些相关的英语话题，先让他们至少产生一点兴趣，这样后面的学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季南栀从高中到大学，基本没完整听完过一节英语课，但英语成绩始终不错，就因为还有几分兴趣。
她从来不懂什么前置后置的语法，a和an的好十几种微妙区别，the到底怎么用，主谓动宾关系……
每次听到老师讲这些，她就一头雾水，感到极其的无聊，不出十分钟必定昏昏欲睡。
因此教学生的时候，她也跳过这些东西不讲，而是教他们背会基本的单词，然后靠英文阅读、看美剧看电影听英文歌等培养语法，投入到那种语言环境里，自然而然也就知道怎么做题了。
这方法听上去相当玄妙不牢靠，但她确实靠着这个办法，提高了很多学生的成绩。
那些万般厌恶英文，一看到英语就打瞌睡的学生，通过兴趣来学习，完全撇开枯燥的语法，他们倒也不反感。
有了兴趣，一切就都好说了。
“多老的片子，这就是你精心准备的课程？不怎么用心啊季老师。”贺驰打着呵欠发出疑问。
她耐心回答，“你先看，这字幕是纯英文的，不过你以前应该看过，所以不难理解意思吧？你注意一下里面的英文台词，默记自己最喜欢的一句。”
贺驰被她故意调高的音量吵得睡意全无，用手按了好几下音量键调小，百无聊赖的看起来。
片子虽旧，但放在今天仍然很吸睛，虽然两人都知道剧情，还是被吸引住专心看了下去。
两个多小时很快过去，电影也到了尾声。季南栀合上电脑问贺驰，“如果是你，红色药丸和蓝色药丸，你会选择哪一个？”
贺驰毫不犹豫答，“选蓝色。”
她故作惊讶，“为什么选择蓝色，蓝色代表继续待在虚假的世界里，身体依然在培养皿里，插满导管。”
贺驰不置可否，“你没看懂《黑客帝国》。”
看他自信的样子，季南栀暗自腹诽，这电影一共三部，每部她都刷了不下四五遍，懂装不懂让他发表看法而已，她强忍住反驳的欲·望，引导贺驰继续说下去。
“你怎么不反驳？”贺驰被拉着看了俩小时电影，心里有点怨气，故意怼了她一句，没想到她并未搭腔，还连声附和。
“我确实不太懂科幻片，你接着说，我洗耳恭听。”
贺驰说了自己的见解，南栀对于他的说法并不讶异，因为这个思路早就被各路影评人解析过很多次，无非就是，无论选择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其实面对的都是虚假的世界。
男主看似从母体世界中逃脱出来，拔掉了身上的导管，爬出了玻璃培养皿，走入真实世界里。
但他其实仍然深处其中，他走进的“真实世界”，不过是人工智能控制下的另一个程序。
从始至终，他都困在网中。好比你大梦初醒，以为自己已经在现实里了，殊不知这是一个梦中梦，现实里的你依然沉睡着没有醒来。
季南栀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意思，《黑客帝国》第一部出来后，很多网友都猜测，zion系统同样是一个虚拟系统，依旧在人工智能控制之下。
为了维护整个系统的稳定，人工智能将被控制人群里的“觉醒人群“筛选出来，使他们进入所谓的真实空间，让他们自己去折腾。
贺驰说自己选择蓝色药丸，正如电影里的一个反派角色赛佛，他背叛了主角一行人，只为了能回到虚拟世界中，过上吃牛排、喝葡萄酒的生活，即使明知那一切都是假的。
至少在这种假象里活着，过得还不错。
如果真相是假，与其为了这个假真相受苦，整天吃着并不可口的食物，过人心惶惶四处被追捕的生活，不如回到以前，让身体插满导管，只要在虚拟世界里过得不错就行了。
季南栀附和几句，还是忍不住说了自己的想法，“就算眼前看到的真相是假的，但当你选择站在现实这一面时，你就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了，凡事都有过程嘛，这次是假的，下次也许就能发现真的了。
如果心甘情愿的成为缸中之脑，那永远都不会有走出来，成为独立个体的时候。贺驰，我说句实话，你太悲观了。”
他若有所思，昏暗光线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说，“如果你经历过我经历的，也许你会比我更悲观。”
南栀笑了，笑得一派宽容，“我经历得比你多，如果我们交换一下人生，我会比现在更快乐，而你，恐怕就不止悲观这么简单了。”
他们隔着一台电脑，电光火石的对视了一眼，下午时分的阳光穿过阳台，客厅被笼罩在暖黄温馨的光线里，流光烁金，时间仿佛在此刻停住。
只这一眼，两人都在各自的眼神中看到一些难以言说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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