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由生至死
公元前221年，喜逢秦王嬴政横扫六国霸登帝位，并建立起华夏第一个大一统的帝制王朝——秦朝。至此，全国所有人都以为终于可以卸下劳苦兵役赋税了，纷纷鼚乎鼓之，轩乎舞之。精华已竭，褰裳去之。
撇下众人如此欢欣鼓舞的样子，咱们且先来听听那巴郡陈县的燕娘子一声呜呼哀哉矣，再来一个巴掌声拍在肉墩上发出的闷哼声，随即一句哇哇婴儿啼哭声便传至房外。
房外众人终于松下眉头，展开笑颜，举手鼓舞。
上面所说的燕家娘子妇随陈县的燕地主，其夫本名为燕子行，原是六国中燕国的贵族。秦灭六国后就对六国“豪富”，即宗法性地主进行迁徙，而燕子行阶位不高。是以被安排在一个县里的一个小乡党，当桑梓农民的“家长”。注1
燕地主喜得大胖儿子实乃小乡党的头等喜事，族人皆来道贺恭喜，燕地主喜笑颜开，大手一挥就公开了刚得的爱子名讳，是为燕知易。
燕知易刚睁眼就爱笑，不足一岁便会独立行走，一岁后已能奶声奶气称呼众人了，因其长得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所以极得燕家上下的宠爱。
公元前214年，燕知易已长到了七岁，燕子行为他申请了官学，只因官学子弟可以免徭役，奈何燕国贵族子弟的血脉而不得已，故燕子行又花费了一半家财去哀求了一个秦国夫子设立的私学学堂，又因本无实权的燕地主一族渐渐没落，收入日渐微薄，再送燕知易去求学后，更是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思及此，燕知易才收敛了三分爱玩天性。
在夫子的学堂上，要说起秦朝来，那就免不了要谈起皇帝制度或是三公九卿郡县制，可燕知易对这些不感兴趣，横竖这辈子都无互通的，何必了解详细呢，故夫子上课时他总在偷偷打小盹儿，而放学回家后，父亲照例要与他谈起这些国家事时，他也总是心不在焉的点头或摇头，燕子行看得是每每都恨铁不成钢，因此燕知易挨了不少手板。
久而久之，燕知易放学回家后，燕子行就只是时常独自叹气，不再与他说起前燕国或是秦国或是前五国了。
只是他的小篆还是免不了要学的，时时也听着娘亲抱怨说这秦半两不经用，而夫子不讲国事后，就开始教起了度量衡，车同轨等等。
不过私学学堂能读的书简不多，顶多只能读点秦记，连医药，卜筮和种植的文简都一文难求，至于各中缘由，燕知易问过夫子“夫子，课上何以只读秦记焉？”
夫子只是轻叹一声，捋了捋山羊胡子，摇摇头说“不可曰，不可曰。”
燕知易点点头后不再与其纠结，却又听夫子说，在咸阳皇家收藏馆里才有一些禁书可看，而燕知易极有自知之明的认为自己这一辈子都看不到了，故听到后仅仅点头装作欢喜向往之情，便不再理会。
华夏统一的短暂欢愉很快就被朝廷逐渐加强征缴赋税的徭役所覆盖掉了，以前还能喝点稀饭，现在只能吃苞米……秦之所地，横赋暴敛苛捐杂税。
燕家也没逃过，在公元前212年，燕子行被强征修建阿房宫，至此，燕家彻底没落，燕知易也没有再上私学，他与燕家娘子需承担沉重的赋税。
“渭水不洗，口赋起。”
“阿房,阿房,亡始皇”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无数暴秦民谣口口相传，就连垂髻幼子都会牙牙学语唱起……
即便如此，秦朝仍不悔改以法家为主的中央集权的统治思想。而在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暴毙身亡，秦二世胡亥继位，可他对于社会的治理，非但没有修生养息，反而变本加厉的重苛徭役，继续征民兵七十万有余，修筑大型秦王嬴政的骊山墓，阿房宫，灵渠等，就连穷苦者、无产者都要征用，乃举国皆兵也，至此全天下更是怨声载道。
在公元前208年，陈县陈亭长再次受朝廷诏令，需征收整县五万民兵，陈县长苦不堪言，他为避免触犯秦朝罪行“乏徭”，就故意增加征人头徭，时岁13的燕知易就被冠以在册，是为满15岁的“博籍”人员。（秦律规定满15岁的男子就要登记为适龄预备役人员。）
去远戍边的生涯非常苦，军营里的民兵也良莠不齐，有罪犯和战俘及奴隶，极少数是农民与无产者，而燕知易就被归入农民一例，他四处征战饱受饥寒，从刚开始当杂物兵，到后来被充数为战兵，起先连刀都握不住他，到现在已能勉强自保了，再听闻修筑长城墓群的人们，他们还要自备干粮并耗尽力气的夯墙，时不时还要挨鞭受策，想到这里，他就为父亲燕子行的命运感到无限哀伤悲痛，其他人也都诸如此类，这就有天下苦秦久矣了。
公元前207年十月，燕知易隶属秦军王离副将麾下的一名小兵，巨鹿之战的战况一时胶着，破局的还是项羽，他命军摧毁甬道，又率军渡过漳河，登岸之后，就下令凿沉所有船只，摧毁所有锅碗炉灶，焚烧军营，这便是破釜沉舟了。
项羽如此背水一战，使楚军个个以一敌十的奋勇杀敌，就此接连营救秦军辖内十余座城，而燕知易在项羽率领的大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中，死于城外。
据说人死后是听不见摸不着，犹如五感全失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飘出的魂魄居然能看见自己尸身上血淋淋的窟窿，顾不得死相有多难看了，他着急的飘回过陈县，想去看看燕家娘子是否还在世，只是原先整洁的家里现今破落不堪，目之所及早已不复原先的光景，到处是战乱后的断壁残垣，路边满是面黄肌瘦的劳苦女人与襁褓幼子。
他想起秦朝重苛赋税，单凭燕家娘子一人劳作，根本承担不起，只怕也是早早就穷苦离世了。
燕知易心中悲痛万分，却无可奈何，只好四处游荡漂泊，他看着西楚霸王项羽的一路攻势成就，又听闻了秦二世胡亥暴毙身亡，其儿子赢子婴继位，即位仅仅46天，就被刘邦破城从而投降，秦朝至此完。
这日，燕知易遇到了一只青面獠牙黑衣鬼差，它拉住他打量上下后就斜他一眼，驱赶道“去去去，一边去，好生安分的待着，敢祸乱人间的话我就把你扔进怨气池里去，滚吧。”
燕知易皱眉问道“敢问鬼差大人，我何时能投胎？”
那鬼差嗤笑一声“投胎？你就靠边慢慢等吧，如今怨鬼厉鬼太多了，我们忙这些都来不及呢，哪有功夫管你这种无关紧要的小鬼头。”它说完就凭空消失了。
燕知易兀自疑惑片刻后就释怀了，几百年的战乱死伤无数，早死早投胎嘛，可以理解的。
再来看秦朝灭亡后，公元前206年至公元前202年的楚汉战争，一代枭雄西楚霸王项羽于乌江自刎后惜败于刘邦，至此刘邦建立起汉朝。
距今，燕知易死后都五六年了，他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能逗留人间这么久，身上还能感应到疼痛，而且可以不受地缚，不畏惧阳光，还能任意到处飘荡。
自汉朝建立后，刘邦吸取秦朝教训，实行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社会政策，天下人总算是苦尽甘来，燕知易也乐得到处晃悠，只是时不时就会遇到战死鬼、饿死鬼，甚至怨气鬼。
偶尔也会遇到个话痨鬼跟他聊聊天，毕竟死都死了，哪还有什么家仇国恨的。
这日，燕知易遇到了一只战死鬼，这鬼原是赵国人，跟随在战国大将廉颇麾下，这个鬼长得鬼高马大，死相是非常的难看，可以说是极具鬼模鬼样了，但他当鬼却也自来熟得很。
“小兄弟，咱是赵国人，你死多久了？哪国人？饿死的还是战死的？”
燕知易低头看了看自己伤痕消失了的鬼体，皱眉了两秒后对那个战死鬼说“兄台，我乃本燕人后为秦人，在下燕知易。嗯…我死了大概有五六年了，乃是战死鬼，兄台又怎么称呼？”
那个鬼听他说着，一边把眼珠子塞回眼眶里去，一边傻愣愣笑着说“别什么兄台不兄台的，咱叫狗娃子，我娘说贱名好养活，你看看我，可不是么？这么多鬼里面，也就我长得壮实一点。对了，燕小兄弟跟随的是哪位将军？死于哪场战役？”
虽然狗娃子是在释放善意的笑，但是那副尊容着实瘆得慌。燕知易微微低头说“原是跟在王离将军麾下的，死于巨鹿之战。”
狗娃子嚯了一声“那场战役我有幸目睹，至今难忘。”他又摇摇头感叹“啧，属实惨烈…但这战争又哪有不伤亡的呢。”
燕知易颔首认同，安慰他“人既已死如灯灭，前尘往事不可追，我们还是期盼下一世能喜乐无忧吧。”
狗娃子没读过书，他好奇的问“燕小兄台是上过官学的吗？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他挠挠头笑呵呵的说。
燕知易摇摇头，苦笑一下着说“我本燕人，后来虽为秦人，却也只能上私学，也就读了几本秦记而已。”
狗娃子一脸艳羡的说“在这乱世食不果腹的年代，燕兄命好还能上过私学…”他顿了顿，带着点鼻音继续说“可惜我那老娘年至古稀，老得牙都掉光了还要去田里辛苦劳作，我又早早就被充军了，都还没来得及奉养她呢，我这一死，可怜她无依无靠无人送终…那些奢靡贪欢的王侯将相哪里又会体谅我们这些底层的穷苦百姓…哎…况且我还没来得及娶隔壁的二丫呢，死就死吧，连投胎都排队排了将近百年，罢了、索性快要轮上了，明年就能投，对了，燕小兄弟可拿到投胎号码牌了？”
燕知易听他说起他的老娘，他也想起了燕家父母，感伤片刻后才摇摇头说“未曾，鬼差说轮不上我。”
狗娃子点点头安慰道“正常的，你再耐心等等，这几百年的乱世里战死的、饿死的、累死的实在是太多了，就连我也是死了将近百年了才能拿到投胎的号，而且我还是我们军营里排号在最前头的了。”
燕知易点点头。狗娃子伸手拍拍他的肩，结果断臂掉地，他毫不在意的蹲下身捡起拼接起来，一边嘴里说着“小兄弟。早晚轮得上你投的，不说了，我得去排队了，过号要重排的，咱们有缘再见吧。”
燕知易颔首与他挥手告别，两人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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