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番外：名侦探与食人虎（下）
沉闷的声响从孤儿院墙边一角传来, 又迅速被孤儿院内其他孩子的欢闹声掩盖。
禁闭室内，缩成一团的白发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的身体抖了抖，有些疑惑又有些恐惧地朝着声音来源处扭头看去。
但, 当然, 即使他拥有远超一般人的眼力与耳力, 他的眼睛仍无法穿透厚厚的墙壁看到外面的景象。
对未知声音的好奇与恐惧促使着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那是并不属于平常孤儿院内会出现的声音范畴内的奇怪声响。仿若有什么质量绝不算小的东西从高处落下来，掉落在相比地面来说柔软一些的、厚厚的草皮上。
“小偷”。
这个词划过中岛敦的脑海，令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是小偷的话也并不奇怪。毕竟孤儿院在几年前开始一直受到不知名人士的资助。那位大人实在非常慷慨，孤儿院一下子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 生活也迅速富裕了起来。
不过, 孤儿院以前从来没有进过小偷。
中岛敦认为这是幸运。但这幸运似乎只能持续到今天了。
他小心地移动到墙边, 将耳朵紧紧贴住墙壁，试图探听外面的声音。
“瑟瑟。”
细弱的、布料摩擦草叶的声响被他轻松地捕捉到。
有人在附近移动。
一、不。
两个。
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乱步先生。”
其中一人开口道。
这个人的嗓音低沉而有些沙哑, 听着像是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人。
正是最身强体壮的年纪。
中岛敦想到孤儿院内的其他人。
院长暂且不提, 除他以外的其他孩子中, 最大的也不过才十四岁, 年龄更大一些的早就离开孤儿院, 离开这里谋取生计去了, 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孤儿院内干活又挣不到多少钱，因此帮工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退休后为自己找些事做。
如果让他们进到孤儿院。
如果这些人还带了更危险的东西。
——这里可是横滨, 是能够像买苹果一样平常地买到枪的地方。（注一）
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快, 手脚却冰凉得吓人。
要想办法通知其他人……
想到这里, 他却又突然深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
此时此刻, 他被关在这里, 被关在结实的、独立于孤儿院内其他建筑的监狱里, 被关在远离孤儿院众人日常生活的地方。
他的声音不能传达给院内唯一具有较强攻击力的院长, 即使他想要冲出去阻拦那两人也无济于事。
何况他又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两个人。
“……嘛嘛，线索不就在我们眼前。”
另一人突然开口。
“叩叩。”
那人敲了敲禁闭室的墙面，声音被耳朵紧贴在墙上的少年听得一清二楚。
中岛敦浑身僵硬，瞳孔猛地收缩。
“喂——这间禁闭室里的家伙，我们才不是小偷。”
敲击墙面的人这样说。
“反倒是你，究竟是犯了怎样的错才会特意建造这样一间夸张的东西关住你？”
……
“是吗……你们原来是日和认识的人吗。”
在好不容易安抚下受惊的少年后，织田作之助终于得以同对方交换信息。
在说出“日和”这个名字之后，被关在这间孤儿院内的监狱里的少年——中岛敦的反应平静了许多。
或许是抱有“日和不会将害人的家伙引到孤儿院内”这样近乎盲目的信任，他靠在墙边，放松地同他们交谈起来。
“离开这家孤儿院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过。日和不会再回来也不奇怪。”
听到这里，织田作之助疑惑地皱了皱眉。
中岛敦的声音显得有些怀念与寂寞。
“虽然我能理解大家，但是，就是。”
他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犹豫是否将接下来的话语说出口。
“院长说他找到了家人，现在过得很好……能和我说一下他的事情吗？”
少年的声音有些慌乱
“我。我没有要去打扰他的意思，就是，那个……”
他手忙脚乱地试图辩解，却又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完全不会被人看到后迅速收回双手，为自己有些犯傻的举动感到有些羞耻地低下了头。
“我想知道有了家人之后，他是不是过得很幸福，就像以前我们翻过的绘本上那样，所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仿若不仔细听的话，下一刻就会飘散于风中，再也找不回来。
织田作之助有些不知道怎样回答。
“啊，他……”
这个问题令织田作之助也陷入了疑惑之中。
日和究竟是怎样看待他来到港口黑手党之后的生活的呢。
诚然他每天都忙于工作，但是他似乎也并没有非常讨厌工作，从没有学太宰翘班。
同时，他与港口黑手党内部的人相处得都很融洽。
织田作之助曾经在工作时听其他人谈论起升职的话题。
……
“如果能够升职，你想去哪位大人手下干活？”
机械性搬着尸体的同事似乎无法忍受他们之间沉闷的气氛，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
“我想想。”
另一位同事思索片刻，回答道
“中也大人毫无疑问是港口黑手党内部最佳上司吧。虽然他经常被派出去出差，但是我听其他人说他人很好，甚至会在完成工作之后主动请客喝酒……你想啊，和‘双黑’之一的那位大人喝酒，这种经历够我吹到我孙子那一辈了！”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有些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你肯定是没听到后面——中原干部虽然人很好，但是酒品……”
他停住话语，给了那个同事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
“要我说还是前不久结束了任务回归的日和大人才对。”
“那位大人对同属港口黑手党的人十分友善，我有个朋友在黑蜥蜴同他一起出过任务，说是‘有日和大人在，胜利就已经站到了港口黑手党这边’。能文能武人还好的上司到哪里找！……”
……
日和毫无疑问地对于自己加入港口黑手党的事情没有感到过半分后悔。
他对于港口黑手党内的所有人都友善得不可思议。
尽管之前发生过iic事件，但是事件过后似乎并没有人受到损害。
他与孩子们都活了下来，甚至他还找到了适合他的、不用杀人也能做好的工作。
安吾平安回到了异能特务科。虽然黑眼圈依旧，偶尔还能抽出时间一起出门喝酒。
太宰成功脱离了港口黑手党，来到了救人的一方。据安吾说，再过一段时间，太宰就能彻底脱离异能特务科的监视自由出行。
日和则当上了干部。虽然石川啄木说现在还不是同他们联系的最好时机，但是未来应当也能够像从前一样在相聚。
织田作之助并不认为日和加入港口黑手党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离开港口黑手党的日和又是否能生活得比现在要好，他并不能确定。
于他看来，那孩子最渴望的正是一处安身之所。
也就是“家”。
而港口黑手党确确实实能够满足他的需求。（注二）
……
“他过得并不好哦。”
在织田作之助思索着怎样回复的时候，身旁的江户川乱步开口道。
“一个经常被迫做出选择，抛弃对于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事物或坚守的家伙，所过的生活怎么可能称得上幸福。”
织田作之助朝他看去。
不知何时，这位武装侦探社的核心人物已经戴上了那副黑框眼镜，翠绿色的眼睛紧盯着墙面，锐利的眼神似乎能轻易透过这间仿若监狱一般的禁闭室，直直投到中岛敦的身上。
“我们正是为了他而来。”
侦探服青年转身走到上锁的大门前。
他蹲下身，用手抵住下巴，沉吟片刻后，发出了出人意料的指令。
“织田，直接打开它。”
织田作之助有些疑惑，但还是干脆地掏出枪。
“咔哒。”
他打开保险栓。
“敦君，离门远一些。”
织田作之助开口提醒道。
屋内，中岛敦靠在墙边，疑惑地眨眨眼。
“什么？”
“砰——”
枪声响起，不远处林中的鸟儿四散奔逃。
……
当这家孤儿院的院长赶来时，看到的正是已经被打开的禁闭室大门。
沉重的锁链掉落在地上，被一个红发的陌生男人踩在脚下。
“你们是什么人？”
他举起手中的枪，身体有些颤抖。
“敦？”
中岛敦有些意外地朝门外看去。
“你们把敦怎么了？”
但还没等他应声，江户川乱步就打断了他的行为。
“不要这么紧张。”
江户川乱步从屋内走出来。
“我们是武装侦探社的人——你应该知道的吧。因为横滨当地的新闻报纸你几乎每期都有认真看完。”
听到这句话，院长似乎稍微放松了些警惕。
对于江户川乱步的脸，他并不陌生。
毕竟此人经常帮助警方解决各种疑案迷案。
方才刚见面就指出自己有看报纸的习惯，也侧面印证了此人并非由其他人假扮，是货真价实的名侦探。
但院长仍旧举着枪，并将其直接对准了刚从禁闭室内走出来的江户川乱步。
“武装侦探社的人就是这样办事的吗。”
他冷声道。
“从这里离开。”
江户川乱步举起双手，嘴角上扬，笑眯眯地回答道。
“我们当然会离开。”
他睁开那双据传能看透世间一切真相的眼睛。
“不过，或许在离开之前，你能够解释一下，为什么这里曾发生过命案，并且还与你脱不开干系吗？”
院长紧抿住唇，冷汗打湿了他背部的衣服布料。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
“首先是第一个难题。”
他开口道。
“织田，你还记得我们来这里时所接到的任务描述说了什么吗。”
织田作之助认真回忆后，回复道。
“恶魔之子……和食人虎。”
前者已经基本确认是日和。
“对，还有‘食人虎’，对吧？”
“事实上我们已经与‘食人虎’交谈了很久，对方的身份并不难猜出来。”
侦探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手指直直指向一旁的中岛敦。
“中岛敦，你就是孤儿院外传言的‘食人虎’。”
院长静静站在一旁。
“哎？我？”
中岛敦有些茫然地用手指了指自己。
“不不不，不可能的吧，我可是人类，怎么可能是……”
“你，每到月圆之夜的时候，就会提前睡过去吧？”
江户川乱步道。
“……”
中岛敦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侦探已经开始继续说下去了。
“而第一起命案，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
第一起？
织田作之助注意到这句话，不动声色地将其记了下来。
“不过这件事情我并不觉得是‘食人虎’的错就是啦。”
他走到墙边，蹲下身来。
“虽然在昏暗的屋子里这些痕迹都并不是很明显，并且被架子挡住——但是仔细看，这里的墙缝处有明显的血迹，从血液渗透的范围来看，这样的出血量，受伤的人除非有特殊能力，否则不可能成功活下来。”
“而且墙上漆黑的痕迹，是电椅造成的吧？”
江户川乱步将不合理之处一一指出。
中岛敦的脸色刷得变得惨白。
“也就是说，大概在几年前，有人带着电椅，来到了这家孤儿院内，并对这名少年进行了非法的、可以称之为虐待的行为，美名其曰为‘治疗’。”
“而你之所以会同意那个人对中岛敦进行不合法的治疗，原因在于——”
“不要说了。”
院长喊道。
他试图制止江户川乱步的话，但是对方并不打算停下揭露真相的步伐。
“中岛敦曾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日和杀死过。”
江户川乱步吐出这句话。
“……”
织田作之助瞳孔猛地缩紧。
他身体猛然僵硬，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的中岛敦。
中岛敦似乎也被这样的发言震得陷入了混乱之中。
“不，不可能吧……我，我……”
“不过，这只不过是你以为的事实罢了。”
江户川乱步话锋一转。
“事实上，真相并非如此。”
院长双手有些颤抖。
“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日和的死亡完全与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家伙无关啦。”
江户川乱步不耐烦地大声嚷嚷。
“他只是死掉以后被当时化作白虎的中岛敦叼到了你的面前而已——倒不如说，那只蠢兮兮的白色大猫目的是要你去救活他也说不定。”
“真正的凶手马上就会得到她应受的惩罚。”（注三）
院长表情怔愣。
“那……我，我究竟……”
男人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如果事情并不是他当初以为的那样。
那么他坚持了那么久的事情，自以为是在培养敦的事情。
毫无疑问地，他打着正义的旗号，对眼前这名少年，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
世界仿若突然之间开始旋转。
他膝盖有些无力地弯起，却又在即将倒下前猛地撑住了墙。
中岛敦从大起大落中久久不能回神。
“所以，所以我……禁闭室是为了我……”
中岛敦有些茫然地看着院长。
随后，他似乎决定了什么。
“院长。”
中岛敦抱住了明显处于崩溃之中的中年男子。
“对不起，敦。”
院长低声道。
“不，您，就是，如果真的是我杀掉了日和的话，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他有些语序混乱，手忙脚乱地试图向院长解释。
“所以院长当时的选择并没有错。院长是孤儿院里所有人都信赖的存在，所以。”
他紫金色的瞳孔里闪着关切的光。
“况且，我确实杀了那个人，所以没关系的，院长。”
“敦……”
院长看着眼前不断安慰着他的少年。
只是，此时对方表现得越是令他欣慰，他便越加愧疚。
“我都做了什么……”
但是。
不能再继续错下去。
他直起身子，双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
“我非常抱歉，敦。是我一意孤行让你平白吃了那么多苦。”
他叹了口气。
“即使你能够原谅我，我也不可能会原谅自己。”
男人用近乎恳求般的眼神转向武装侦探社的两人。
江户川乱步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意思。
“要将他托付给武装侦探社吗？”
“拜托了。我可以付出一切能由我独自承担的代价。”
侦探似乎仔细考虑了一会儿。
“好啦好啦，我答应了。”
名侦探鼓起脸。
“不过，我同意只是因为白虎少年的异能力还看得过去，与你无关。”＊（注四）
院长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
“谢谢。”
……
今夜不同昨夜，月亮虽然肉眼看不出区别，却也绝对称不上满月。
中岛敦的双眼在月光照耀下闪着无措的光。
“院长。”
短短一天之内事情发展得过快，这个不过才十几岁的少年有些不知所措。
“去吧，敦。”
院长将他推向黑色轿车的方向。
“你不应当在这里浪费你的人生。”
说到这里，他露出有些孤寂的笑容。
“到了横滨市内，如果看到日和，替我告诉那孩子——”
“偶尔也为自己做些什么吧。一直以来辛苦他了。”（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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