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日

黎恪松了口，姜小小就立刻打电话安排。

        从好几个病人挤在一起的逼仄房间，换成明净的窗户，暖调的灯光，宽敞的大床，墙上正播放的液晶电视，照料在旁的护工。

        黎恪稍微低下头，就能看见姜小小黏在他边上，指捻着他袖角，一双眼亮晶晶地望过来，还眨得飞快。莫名像小狗邀功。

        ……

        他叹了口气。

        “谢谢你。”

        姜小小摇摇头，却是笑得圆眼眯了起来，转瞬又忽然瞪圆了，轻轻扯了一下他：“阿恪能不能回去上课？”

        黎恪不自在地抽了抽袖子，姜小小眼尾就恹恹地往下垂，他咬了咬后槽牙，干脆松臂任由她抓着。

        “嗯。”

        “我先进去打个招呼。”

        姜小小点头，指腹留恋地揉了揉黎恪的袖角，主动松了手。

        黎恪犹豫了半晌，还是强压住抬手拍拍她的脑袋的冲动。走进去的时候，母亲正望着窗外发呆。

        早春黄昏的天色很烂漫，病房浸着一整池霞色。窗台上养满了花草，泼开似的一片，窗外树上有新抽的芽，有待裂的花苞，有杏色的雀。

        母亲以前也在家里的窗台上养过花草，然而无论怎么照料都长不好，总是早早枯萎。

        “这次帮忙的也是那个小姑娘吗？”

        “嗯。”

        在春色里，她的脸色却依旧苍白。一双灰蒙蒙的眼望过来，轻柔地落在黎恪身上。

        她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么晴朗的春色了？那个混蛋断了腿，天天躺家里，不每天犯浑发疯了，反而变得异常沉默。母亲也渐渐从崩溃中走了出来，在难得的平和中，尝试将早就支离破碎的家，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虽然不可能成功。

        她看着黎恪恍了下神，然后抬手，隔空轻轻探了根手指，好像在触碰黎恪的脸颊：“小恪，辛苦你了。”

        黎恪手指愈发攥紧，没有回答。

        他本来有很多想叮嘱，却又觉得没必要了。在长久的沉默后，黎恪轻声说了句：“我走了。”

        他跟姜小小并肩离开医院，原本准备打个车直接回学校宿舍，却被拽住了手腕。

        姜小小忽然攥过他手撒腿就跑。

        疑问的语句被惊险的踉跄哽住，他下意识迈开步子跟上。

        他们在大街上狂奔。

        踏碎畴昔的梦，踏碎尘封的希翼，踏碎那份搁浅的灿艳盛夏。天色在掠过的风景中逐渐黯淡，路边的路灯都亮起来了，耳畔只有回响的踢踏声和飒飒的晚风声。

        沿着台阶而上，直到一处天台才停下。

        “……没、没赶上。”

        耀眼的橙黄色照得姜小小的耳廓通红，然后肉眼可见地滑落，从她质地柔软的裙边溜走。

        落日没有为他们驻足，黎恪目睹远方的小半截太阳淹进了重重高楼中。

        姜小小转过头：“我看你心情不好，所以……”

        黎恪突然收臂一把拽过姜小小，将她拢入怀中。

        他走出病房的时候，止不住在想还年幼那会儿的事儿。

        是母亲一手牵着他，一手拿水壶浇花的场景。记忆里的阳台也是浸满阳光的，母亲的眼睛也是亮的。然而走向终究都是枯萎。

        姜小小的体温总是那么暖，有时候甚至是烫的，两个人不说话相拥在一起。

        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没关系，不那么权衡利弊，不再挣扎，不再不甘，就这样淹没爱里。

        黎恪素来觉得情啊爱啊是麻烦，是一地鸡毛，人在鸡毛里作贱。但她的发尾洇在夕阳里，吐息也洇在夕阳里，他才窥见贫瘠荒地里仅剩那朵玫瑰，窥见漫漫长夜里的流光飞舞。

        原来爱不过一只刚出窝，眨水水汪圆眸的雏鸡，红喙啄得人痒痒痛痛，但毛绒绒的黄毛像秋天。

        于是他又为“爱”添了个形容词：迷惑性的。

        迷惑到什么都不重要，处境不重要、名字也不重要。看落日最重要。

        哪怕她爱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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