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忠良
申时六刻，太阳已经西斜，满天残阳如血。周殷拖着长长的影子行至慈宁宫外。他的脸隐匿于黑暗中，满手鲜红，声音却稳得没有一丝波动：
“奴才参加太后。”
“皇上他，失血过多……已经昏死过去了。”
屏风那一侧的女人抽着水烟，吞云吐雾，良久，才淡笑一声：
“我瞧着他翅膀硬了，顶起嘴来一套一套的，还以为他是当真长大了。”
“没想到，还是这般的不中用。”
周殷道：“尊您的命令，那致人体虚肾寒的药自皇上幼时便已悄然让他服下了。到现在十来年的功夫，从没断过。毒素不断积累，皇上的身体格外弱些……也是有的。”
太后道：“你是个利落的，今天这事办的就不错。皇上既晕过去了，那就请太医来给他好好治治。”
罢了，又低声道：“只是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许叫他死了。”
“眼前朝廷正是用兵之际。而石天惊驻守边关，手握重兵。皇帝若是在这时候驾崩，这石天惊……只怕是要反啊。”
周殷答了声“是”，却依旧没有离去。
太后：“还有事？”
周殷道：“是……一点关于秀女大选的事。”
太后：“说。”
周殷这才道：
“回太后，今日晌午，奴才在请皇上时，在御案上发现了一份已经拟好的位分册。可眼下皇上已经昏过去了，这些入选的秀女们，是否如常颁布圣旨，迎进宫来呢？”
太后的烟斗在桌上磕了磕，道：
“如常。”
“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会影响大局。就按往常的规矩办吧。”
周殷答了声是，之后便悄然离去了。
·
当晚，贺光焱醒了过来。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作痛，仿佛已经失了知觉，却又仿佛时时刻刻不在遭受着上万只蚂蚁的噬咬。血淋淋的胸膛、腰腹不住起伏，好久好久，他才渐渐有了清明的意识。
他看向守在他榻旁的那个人，张了张嘴，声音里带着惊讶，亦带着含混在喉头中的血气：
“……是你？”
君暮萍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叩首大礼，这才道：“是…”
“臣来为陛下疗伤。”
君暮萍年纪尚轻，现今也不过才二十一岁。他资历浅薄，在太医院中，自然也处于末席。按规矩，他这样的小太医，素日里也不过是给宫女太监们看看病罢了。稍微有点位分的嫔妃都不会用他。所以贺光焱才会忍不住道：
“他们就派你来给朕看伤？”
君暮萍忙道：“回陛下。大内太监周总管，本来是点了微臣的师父来给陛下看伤的。只是师父家小妾突然心口疼痛，师父紧赶着就回府了，这才把照顾皇上的任务，交给了臣。”
贺光焱听完，不由得冷笑道：
“是了，在他们眼里，朕这个皇帝，哪怕是被活活打死，也没有小妾的心口疼来得要紧。”
“皇上…”君暮萍一下子就慌了，他本意是想安慰他，不曾想却又阴差阳错地触了他的伤心事，不由得一阵懊悔。
可奈何他生来便嘴笨，竟怎么都想不到补救之法，最后只得干巴巴道：
“皇上快别这样想。心绪不佳，这伤…可就难好了。”
贺光焱望着大殿殿顶，声音轻得像一丝喟叹：“好与不好…又有谁会在乎呢？”
“像朕这样的傀儡皇帝，亡国之君。即便明日就驾崩，这世上，恐怕也不会有人为朕伤心吧？”
“不…不是的。”望着榻上颓唐失落的少年天子，君暮萍那一刻心疼到声音都有了丝几不可查的颤，“您还有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子民，他们…都是真心敬爱着您的呀。”
贺光焱只是笑笑：“朕自六岁登基，到如今，整整十一年都未能亲政……朕从没体谅过他们的疾苦，也从来没为他们做过一件事。又如何要求，他们敬爱朕呢？”
“更何况，如今的天下人本来就是只知太后，不知皇帝。恐怕，他们连朕姓甚名谁都未必知晓吧？”
“那即便没有他们，也…也还有臣啊。”君暮萍眼圈发红，一时间竟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他重重磕了个头：
“微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可能不知道……其实，陛下小的时候，微臣跟着师傅入宫学医。那个时候，微臣…还抱过陛下。”
“这些年里，陛下过得不容易，微臣其实都知道。只是微臣人微言轻，一直以来，也没能找到机会……报效陛下。”
他说着，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但无论如何，都请陛下不要失去希望。不管别人怎样，起码微臣…是自始至终都一心盼着陛下好的呀！”
贺光焱凝视着他，长长久久都未发一言，似是在考量他的话是否可信。过了好久，贺光焱偏过头去，眼圈有点儿红了。
他抽抽鼻子，道：“你过来。”
“是…”君暮萍跪着凑近了些。
贺光焱背对着他，发哑的嗓音道：“朕要如何相信你说的话？如何相信…你不会站在太后那边，表面效忠，实则……用尽下作的手段，来对付朕？”
“微臣不会！”君暮萍道。
贺光焱猛地看向他，那一刻，发红的眼睛带着狠戾，似是无尽的仇恨在其中燃烧：“这些年里，朕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他们愚弄朕，欺骗朕，当朕是傻子，在背后捅朕刀子。你说你不会，你拿什么保证？！”
“微臣，微臣…”君暮萍的喉头上下滚动，数息之后，他取过贺光焱放在枕边的一把匕首，宽衣解带，而后，狠狠将寒刃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匕首啷当落地，鲜血淋漓而下。君暮萍喘息着，颤抖着，好久好久，才缓过劲儿来。
这是贺光焱第一次认真端详他。
这家伙，明明张了张文弱书生的脸，可不曾想，竟然，竟然……
贺光焱的语气依旧冷漠：“你没必要为朕做到这种地步。”
那么长的血疤，君暮萍的外袍都要被鲜血染透了。殷红的血在他乳白色的胸膛上流的到处都是。可他却也只是带着虚弱的笑，轻声道：
“如此，陛下…可能相信臣了？”
贺光焱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先起来。”
君暮萍修长细削的手指撑着地，平生第一次受这种痛竟使他险些中途跌落。不过好在，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贺光焱将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也不看他，用一种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你出宫的时候可能会被太后的侍卫搜身，朕就不把信交给你了。你把朕的话转达给纸条上的那个人。就说朕快被人折磨死了，若他心里还有朕，就赶紧回来。”
“现下能救朕的人，就只剩他了。”
君暮萍听了个七七八八，并未全懂：只因现如今朝堂上下全是太后的人，哪里还有这样的“救兵”？只是事态紧急，他也不敢多问。匆匆辞别了皇帝后，他打开了那张纸条。
上面赫然只有三个大字：
石、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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