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梅玉
明瑟殿。殿宇金碧辉煌，华美中却不乏清贵之气，昭显出其主人的品味与气质。
早有脚程快的小内监，将绛雪轩中发生的一一报与贵妃。而罗美人所居的偏殿里，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听着心惊肉跳：官女子所住的荻芦馆，地处偏僻，整日与低位宫嫔为伴，只怕后半生都不得再见天颜了虽然没有正儿八经打入冷宫，可皇帝此举，与宣判了罗美人后半生的死刑无异。
明瑟殿的主位沈曦柔，此刻正端坐在殿内的软椅上，听着底下侍女低眉顺眼地向她回话：“回娘娘，小德子是宁公公身边得力的，他的消息，一准儿错不了。今晚舒芳仪侍寝，皇上瞧见了珠花不算，还有支钗，说是咱们宫里出去的”她头垂得更低：“奴婢已经派人，将拟单子的鸢尾、荷叶、小路子、小顺子拘起来了。”
如此大事发生，玉贵妃仍是处变不惊的模样。她挥挥手，眉间浮现出一丝烦躁：“去，使个人到偏殿，叫那边哭丧的声音小点，吵得本宫脑仁疼。”
立刻就有小宫女上前去，揭开一个珐琅盒子里盛着的薄荷脑油，替贵妃轻轻擦拭太阳穴。宫女见娘娘不置可否，一咬牙，也只得硬着头皮问下去：“娘娘，此事是否要查下去？”
“查是自然要查的，只不过背后那人既然能将手伸到我宫里，还瞒过了你去，想必查也查不出个结果。芍药，上了年纪到底精力不济——你说，是你老了，还是本宫老了？”
芍药是玉贵妃的贴身心腹，听得此言，后背早出了一层冷汗，粘着上好的锦缎宫装，仿佛个虫茧似的，捆得她手足僵硬：“娘娘绮年玉貌，自然是奴婢、是奴婢老眼昏花，识人不清，请娘娘责罚！”
说罢，左右开弓，对着自己脸上扇去。底下人出了如此纰漏，贵妃眼前，芍药自然不敢手软。不一会儿，两颊便高高肿起，连嘴角都让牙磕破了一块，流出血来。
“好了，”贵妃终是开口，抬抬手，令芍药停下：“你是本宫身边的大宫女，一张脸打成这个样子，又要如何伺候。”正说着，方才被打发去偏殿传话的小婢一脸惊惶地跑回来，磕个响头道：“回娘娘，那边如此吵嚷，竟、竟是罗美人听到消息，在内室悬梁自尽了。宫女开门发现吓得不清，是以才哭叫起来。”
负责拘押犯事宫人的内监也慌慌张张，上殿奏道：“回娘娘，小路子身上带着毒，藏在他那子孙袋里，此刻已吞了毒，人没气了。”
“看，芍药，”玉贵妃神色淡淡，“是死士啊。”
芍药顾不得面上火辣辣的疼，只觉得心惊肉跳：“娘娘，这——”
“我起初以为使这技的人针对的是舒芳仪和何雨菡，原来绕了一圈，矛头还在本宫身上。”
“可是她如何算准舒芳仪会那般应对，又攀咬出娘娘”
玉贵妃的口气有些恹恹：“此人心计颇深，必然对宫中人性情心智都有九成把握。小路子丢去乱葬岗，至于罗美人，遣个人回了皇上，说她哀怒攻心，自戕了。”
“皇上难免要以为是娘娘，畏罪灭口，”芍药咬牙切齿，“咱们就如此忍气吞声么？”
“忍又怎样，不忍又怎样。如今摆明了已成一个死局，查也没甚好查了。皇上若真信我知我，事后想通，便知我断不会拿她的事情做筏子。”她又看向两腮高肿的芍药，“你在本宫跟前素日的脸，如今这个样子，下去叫你那些个小姐妹看见，要如何自处。晚些我传个太医来，替你好好上点药是正经。”
芍药满心感激，那句没问出口的疑问，也就随着谢恩的声音埋进了心里。若是皇上没能想通她跪得低，此刻俯身下拜，自然也就忽略了贵妃眼里，那浓浓、浓浓的疲惫。
绛雪轩内。
红木雕花的小几，上边摆着一支熠熠生辉的珠钗，同几枚雕刻得光润精细的梅花形状青玉珠花。许寄芙端详着面前的几样物事，神色渺远。
梅妃…
那日怀雪在她耳边，同她细细说了珠钗的故事。皇上原本有一位叫做梅妃的宠妃，同玉贵妃曾是好友。那时的玉贵妃还是太子嫔，梅妃地位更高她一头：是同正妃一道儿迎娶的侧妃。梅玉双姝平分秋色，占尽东宫的宠爱。
据说裴煊很是喜爱梅妃，甚至于有些真的动情——是同宠着玉妃完全不同的喜爱，只是毕竟天子后院，皇帝必须求的是平衡：梅妃是将门之后，而玉妃则是文臣之女。二人风头最盛时，皇帝亲自叫人打制了两支珠钗赏给二位美人，那明珠贵在大且光洁无暇，并青玉梅珠花，取“梅玉圆满”之意，以示恩宠。
奈何梅妃却是福薄。入宫不过一载有余忽然染上时疫暴毙而亡。皇上哀恸不已，梅妃宫内所有物事一概封入库房，包括这支象征荣宠的珠钗。
梅妃此后在宫内便成了一个无人提起的禁忌，后入宫的妃子几乎都不晓得她的存在。婉妃刚入宫时，一次偶然瞧见——或者说有人故意要她瞧见了当时熙玉夫人的这支钗，又让她无意间知道了皇上的库房内还有一支作对的。
那时婉妃仗着宠爱，开口向皇上讨要，没想到皇上大发雷霆，当场将她斥责一顿不说，还冷落了她好几日。此事一直算是婉妃的一块心病，她与玉贵妃从此交恶，宫内也无人敢再触皇上的霉头。
这一番，许寄芙亦是为难。左右思量，仍是选了一条险路——戴到了皇上眼前，只是并未直接插戴在发间。
皇帝自然知道她入宫晚，不晓得陈年旧事。但是直接看见了，难免睹物思人又思事。变作佩针不过是个缓冲，让她有解释的余地，也意在提醒皇上她与梅妃是不同的。
一记险招儿，成败一举。
这几只发插和钗子，当然不过是仿物。梅妃逝世后，连玉贵妃也甚少再戴那支珠钗。而罗美人送到她处的合浦明珠钗，胜在珍珠硕大而圆，是以同昔年旧物有三分像。可据说比之当年圣上亲赏的珍宝，不过是东施鱼目。
——她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啊！！前世她可没面临过这种一败则无退路的境地啊！！掉粉还可以吸回来，她现在根基尚浅，万一就此失宠就没得玩儿了。
好在那一日有惊无险，皇上对她的圣眷也不见减少，反而有日渐浓厚之意，也翻了好几次她的牌子，甚至兴致好时，还陪她养养满屋的多肉，同她烧起红烛催花开。
每次裴煊到绛雪轩，似乎都格外晚些。
“朕每次让那些国务公文搅得累了，便想来你这儿，你让朕觉得轻松，舒心。”
她蜷在他怀里咯咯直笑：“那嫔妾便希望朝中的大人们日日都有要事禀报，奏章压得皇上头也抬不起来，那便是最妙了。”
他伸手去拧她的鼻子，表情波澜不惊，眸中笑意却如星光闪烁。
自打那日以后，许寄芙便每每在室中备下薄荷凉膏，调和了他喜爱的茉莉气息，还专门下小厨房每日都做一碟儿清凉解暑的点心，薄荷牛乳糕，茉莉绿茶酥，冰菱角，梅子汤，仿佛一个待夫归来的妻子。
薄荷牛乳糕柔柔润润，入口即化，却不是如御厨一般作蒸食，而是在绛雪轩小厨房专搭起一个四四方方的炉膛，将方糕置于石板上放入烤制，用油也新奇，非要寻那罕见的牛油。可出炉的香糕竟别有一番醇香滋味：薄荷的清芬中和了牛乳的腻，乳糖甜滋弥补了薄荷的苦，软和香甜，口感如绵云一般——还得归功于她前世为了提升自我报的烘焙班呢
凝着茉莉清香的薄荷膏在裴煊的太阳穴处轻柔化开，他叹息：“得卿此意，朕复何求？”
许寄芙温柔道：“愿嫔妾与皇上，就如这点心里的薄荷与牛乳一样，相得益彰。”语罢，又甜甜一笑：“不止咱们，陛下的江山，万事万物都能如此互补得宜，就最好了。”
路转粉计划基本搞定，下一步就是刷经验了——她的plan2，正悄然实行着。
许寄芙正吩咐盼儿收拾着皇上吃罢的点心盘子，抱月进门道：“小主，陈小媛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打了帘子进来。行进时香风细细，也是一位温柔清丽的妙人儿。一见许寄芙，一张清秀面容上便溢满惊喜。
“表姐。”
许寄芙也绽开一个笑容：“表妹，快来坐。”又吩咐抱月：“去上云雾茶来，表妹惯是爱喝的。”
陈小媛挨着她坐下，笑容羞涩：“表姐还记着我的喜好。”
陈亦薇，原主的表妹，是同原主一起选秀进宫的。在原主的记忆里，这个表妹从小与她很是交好，二人皆是喜静的性子，这位陈表妹比原主更甚。只不过如今她皮囊仍在，内里早转了乾坤，对原主心念着的吟诗作对、姐妹亲情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这才忽略了这位表妹。
刚进门，许寄芙便着心观察着她。陈亦薇讲话的声音轻柔细小，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简直像林黛玉再世，她方才差点一声林妹妹叫出来，心想莫非陈晓旭就是这个表妹的本家？
不过她这份纤弱里，也是有一种娇滴滴的风情的。这又和原主之前那种一味娴静的木头性子不同。方才说话那情态，她一个女子看了都浑身酥两酥，不过到底不得宠，或许是性格使然？
陈亦薇环顾四周，满屋子金玉珠翠、多肉环绕：“不过入宫后，表姐的喜好，倒是变了许多”
许寄芙眼皮一跳，痛定思痛地想少不得再补课些唐诗宋词，此时也只好粲然一笑，握住表妹的手，强行转个话题：“表妹，咱们自幼一块儿长大，又一块儿进宫，自然是最亲厚不过的。待会儿还有你最爱吃的如意糕呢。”
陈亦薇神色十分动容：“表姐对我这样好，妹妹在后宫里，幸而还有表姐这一个亲人。”
她顿了一下，抬眸问道：“下月初三便是皇后娘娘的生辰了。我听人说，皇上的意思是热闹一番，皇后便顺水推舟，出主意说让后宫妃嫔各出一个节目，优胜者讨个彩头，也算是庆贺了，皇上也点了头。”
她咬唇：“表姐可有打算？”
许寄芙是知道的，她这两日一直在为此头疼。
皇后这样说，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让后宫众人抓紧机会在皇上面前露个脸，给个机会让新人获宠。这样一来，总归能分走一点玉贵妃之类的宠爱，也能在众多希求着皇上能好歹认识认识自己的妃嫔与皇上面前落个贤良。
只是这个许寄芙没有任何金手指技能加成啊！！古代女子几乎都有一技傍身，她却除了一身才气什么也不剩。好嘛，如今让许珠珠鸠占鹊巢，恐怕要作诗也只能作出“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而已
欲哭无泪。想一舞拔头筹？前世好像只为健身学过钢管舞，跳出来估计能把保守的古代人吓死；琴瑟一曲？她连那些传统乐器的头尾都分不清楚。
欲哭无泪。苦恼。头痛。
她秀气的眉微微蹙起：“这事儿我知道，只是我原本便不大灵巧，什么都学得不精，又懒怠练习，是等着让大家看笑话儿了。”
陈亦薇愣了一下，温温柔柔笑道：“表姐过谦了。表姐心思灵慧，定然是有主意的，不过在妹妹面前卖个关子罢了。”
许寄芙道：“怎会！你我之间还有何隐瞒，我这儿是真头疼着呢。”她又看向陈亦薇的脸，眸光清亮。“妹妹此番前来，可是有了主意？”
“表姐卖关子，妹妹也卖个关子。”陈亦薇低头微笑，面上有一点儿叫人你这怜惜的红晕，“到时姐姐便知道了。姐姐先不说的，可不许怪妹妹。”
许寄芙去刮她的鼻子：“你这丫头，好多的鬼灵精怪，我是真的没着落，你却是故意瞒我。”
陈亦薇连忙去躲——也是娇羞柔弱。她凝神望着许寄芙笑意盈盈的眼眸，若有所思道：“表姐的性子，似乎也同以前不大一样了。”
许寄芙莞尔一笑：“人总是会变的。”
二人正笑语着闲话家常，一个小太监进来道：“小主，皇上等会儿过来用晚膳，您快些准备着吧。”
“有劳公公通传。”
许寄芙容色灿烂，一旁的陈亦薇亦是满面喜色，起身道：“皇上果然爱重姐姐。妹妹先行一步，免得打搅了皇上与姐姐，反而不美。”
许寄芙留她：“时辰还早，皇上用晚膳不会来得那样早，你且再坐坐。”
“不了，妹妹也出来有一阵儿了，流莺阁里还有件做了一半的绣活儿，趁着天色还亮，得回去分拣了丝线接着绣，可是拖了好长时间了。”
许寄芙见她面上一直都是羞怯的欣喜，仿佛真为她这表姐感到开心，执意要走时神色也坚定，不似犹犹豫豫地欲擒故纵，只笑道：“那我也不多留你，平素里常来坐坐，偌大个后宫，我亦是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
陈亦薇颔首：“自是会的。”
送了陈亦薇出了绛雪轩大门，许寄芙便直接到了小厨房准备着皇上的晚膳。裴煊第一次来与她用膳，许寄芙细细思量一番，如此这般布置下去，也在小厨房里忙起来。
待皇帝到时，桌上已摆好了膳食。裴煊凝眸一看，不由得有些愣神。
桌子上只五样小菜，并一碟点心甜汤，一盅靓汤，二人的饭碗里盛着粥，还徐徐散发出热气。许寄芙挽着他的手臂笑得开心：“皇上请用膳。”
“这就是你给朕准备的晚膳？”
“是啊，可花了嫔妾一个下午呢，皇上可得认真吃。”
她一派天真模样，又有些自得。这是真的觉得自己做得很不错了？
别的妃嫔宫里准备晚膳总是尽量丰盛，光前菜便有四五道，况且哪有皇帝到后宫里来吃粥的。可是看着女子明媚的笑颜，裴煊嘴里说的便成了：“好罢，朕定然不辜负了你一番美意便是。”
二人落了座，许寄芙给裴煊舀汤，布菜。菜色简单，他却也不觉吃了许多。细细回味，这每一碟子似乎都有些心思。一餐下来，裴煊倒觉得这次晚膳用的比平时还多些。且那菜色清淡，也不觉得腹胀油腻。许寄芙见他神色似乎满意，便邀功似的，介绍起来。
“这道龙须菜烩鸭是冷拼，鸭肉都细细切成泥，极是适口的。这道水晶虾球用花雕煨过，不仅祛腥，还有酒的醇香。莲子羹是时令菜，不过在煮时取巧些，放了糖桂花，中和苦味。这一碟儿是嫔妾自己制的菜色，叫‘烧卖’…呃，总之便是皮儿里有各色馅子，剁碎了的肉馅羼有时蔬，比纯荤菜来得落胃，也是应景。玫瑰鹅脯是取鲜玫瑰花制的玫瑰酱，同鹅脯一块制得。”
她一气儿介绍了这么多，喘喘气，又道：
“这一盅汤是莴苣炖火腿，用的鸡油文火熬了好几个时辰，这一桌子里它是最荤的菜，火腿油腻，是而用莴苣调和，其它菜也跟着素淡些。绿豆酥和绿豆沙也是嫔妾的独家秘方，酥饼用了牛乳，层酥不碎；绿豆沙是否也比御膳房所制清甜些？粥是荷叶粥同碧粳米，饮来有淡淡荷叶青气，也是降暑的。”
她莞尔：“皇上，嫔妾是不是很贤惠？”
“嗯，勉强算吧。”
裴煊背着手，听小女子絮絮叨叨讲了这许多。清粥小菜，她是花了工夫的。色色尝来，俱是妥帖落胃。吃惯大鱼大肉，这样子清淡的，也是不错。
怀雪端上来两碗酸梅汤搁在小几子上。许寄芙语笑嫣然：“这儿还有最后一道酸梅汤，特地用冰镇过，现在才端上来，清凉解暑又消食的。”
裴煊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小几子上的两个瓷碗，刹那，他的视线却是一滞，眼底复杂的情绪代替了方才的轻松满足，一时间辨不清喜怒。
“那把团扇，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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