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巳时二刻

巳时二刻。

        先生回来了，撑着一把破旧的伞，拄着杖，自河对岸踏上石桥，缓了一会儿，一鼓作气到了巷子口，起先还没有注意到铺子里有人，李从嘉稍稍站起了身子，老先生才注意到，转而打消了马上回家的念头。

　　收了伞，搁置在一旁，在李从嘉对面坐了下来，对于桌上杂乱的各种干果壳很是嫌弃，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些东西了？”

　　李从嘉又重新坐了下来，将桌上的干果壳收拾了收拾，倒也怪不得自己，要怪就怪王谢，自己吃完了之后，也不说收拾一下。其实王谢走没多长时间，原本李从嘉也想着收拾收拾之后，就等着回家吃晌午饭了，没想着发了一会儿呆，就等到了老先生回来了。

　　“这些不是我吃的，是王谢吃的，先生可不要冤枉好人!”李从嘉开口辩驳。

　　老先生说这些也是随口说的，倒也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年轻的时候，谁还没有邋遢过一段时间，更何况听闻这些都是王谢这般的大忙人做的，倒也没再说什么，王谢那般的大忙人，忙起来那可什么都顾不上了，更别说会自己收拾干净了。

　　老先生抬眼，掸了掸身上洒落的雨水，对其开口说道：“今日刑部，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吊着胃口，老先生就是不往后继续说了，他在等李从嘉问，可李从嘉似乎对老先生说的并不太感兴趣，只“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也没再追问下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耐不住性子，老先生又开口道：“皇帝病晕了，被人抬回去了!”

　　这时，李从嘉才稍稍抬了抬眼，李璟出了事情，李从嘉还是感些兴趣的，他巴不得李璟出个什么意外，好解解气呢。

　　“只是晕了过去吗？发生了什么?”

　　最终，还是问出了口，老先生抚了抚须，笑颜尽展，如实答道：“起先修恺文说皇帝诬陷于我，满堂愕然，皇帝自然不肯承认，修恺文道自己有些证据，一些来往书信证据，派人取来，未打开盒子之前，皇帝便额头淌汗，身子颤抖，脸上像是抹了一层白灰一般，盒子打开之后，里面却是什么也没有，皇帝一时如释重负，一泄气，竟然瘫倒在了椅子上，好一会才被人发觉，急匆匆地抬回宫去了!”

　　老先生说时，一直是笑呵呵的，尤其是李璟面色如灰之时，那便更是眉飞色舞。

        本来就知道，此次舞弊是李璟针对自己的，心中有气，在刑部大堂之内不好发作，这李璟病倒之后，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所以，说时，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自然高兴。

　　“先生可是大儒，这般不顾及形象，若是让旁人晓得了，那……”

　　这话没错，老先生是大儒，自当是圣人比较，为君者病倒，却是私底下笑着的，要让旁人知道了，那大儒形象可就要破灭了，会有人说，大儒品性有问题，不尊君，不爱君。

　　“旁人怎么晓得?若是漏了半点风声，我就找你的麻烦，吃你的，喝你的，玩你的，住在你家!”

　　赤裸裸的威胁，也是，老先生如今这幅作态像极了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可话又说回来，只要李从嘉不乱说，旁人是不会知晓的，老先生并不担忧，可若是漏了风声，那便全是李从嘉的错了，到时，老先生吃喝都要赖上李从嘉，倒也算得上是补偿。

　　对于这般蛮不讲理的老先生，李从嘉素来是无话可说的，只长叹几口气，摇了几回头，没有答话。

　　瞧着李从嘉一脸无奈神情，老先生就愈发高兴，趁着桌子上还有些干果蜜饯，也不见外，扔进嘴里几颗豆子便尝了起来，入嘴之后，也就那个味道，当做是零嘴还算凑合，吃多了就没有什么新奇味道了，搓了搓手，又道：“就是不知道修恺文之后怎么样了?是处死啊？还是流放?”

　　“按照李璟的性子，巴不得抄了修执礼的九族，流放是不可能的了，处死倒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没错，这次，修恺文做了许多人不敢做的事情，虽然很大程度上威胁了李璟，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他身上又背着舞弊案子，现又加了一个攀咬皇帝的罪名，杀头已经是很轻的刑罚了。

　　“哎，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先生不会想着修恺文能借此机会扳倒老皇帝，做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吧?”

　　“倒是想啊，只是差了一点，这般的皇帝，按理说早有忠臣上书言事，可如今朝堂昏聩，到了不可收拾之地步，修恺文此事若成，不失为一件好事!”

　　老先生倒不是想着李璟下台，报了自己的仇，而是昏君下台之后，南唐朝堂能够清明一些，不似如今这般，看不到希望。

　　“我们都这般想着，可阻了有些人的道路，要想事成，实在不易，先生就莫要想这些了，还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吧！新宋送过来的书快要到了吧？”

　　李从嘉本就不想老先生卷入此事，可是没有办法，还好，这次脱身，没有染上什么大麻烦，待致仕之后，李璟应该就没有什么机会了，那时，老先生只一心一意做着自己的学问，修着自己的书就行了。

　　李从嘉是这样想着，先生是大儒，之前为这世上做了颇多贡献，是一个好人，晚年也应该有些好日子过，什么是好日子，李从嘉理解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像先生，做了一辈子的学问，和书籍打了一辈子的交道，既然先生选择修唐书，那便修吧！

　　“大约就是这月末，下月初了，到时我可没多少功夫再理这些事情了，也好，这事就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做，我老了，眼界不足，脑子不清，做不了和人打交道的事情了!”老先生叹道，似乎打定了主意。

　　再然后，便是良久的沉默，老先生偏头，望着远处的街道，眼睛里闪过往日的光，大概是他以前的种种经历吧。

        唐时的人物，修典籍，在长安讲学，门下学子千千万，那是先生最荣光的时候，老了，便回到南唐金陵，做一个安安静静的老朽，可即使这般，也遭人陷害，大概是失望，先生苦笑了几声，摆了摆手。

　　起了薄雾，先生起身，缓缓来到铺子门口，握了握拳头，长叹一声后，转身说道：“你说得对，我不该再想些其他的事情，我应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李从嘉依旧坐在那里，笑了笑，没有说话，可能这就是最好的答案，每个学子都希望先生能好好的，依旧做个大儒，被崇拜，被仰望，李从嘉也是，他也是一个学子，且在长安长街外瞧见了先生当年留下的痕迹，先生是他崇拜之人，遇之何其幸运，交之为友，应是上辈子修的福气，先生应该歇歇了，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老先生重新转过身子，咧嘴笑了笑，不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

　　一些人在笑，就有一些人在哭，今日雨天，路上行人极少，可即使这般，钱元瓘住的地方门外，依旧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他们无所事事，撑着伞，脚边放着几篮子的鸡蛋。

　　他们绕有兴趣的一个一个地扔着，扔累了，便换一个人扔，每个人的嘴里都是骂骂咧咧的，什么话难听，什么就从他们的嘴里蹦出来。

　　官府衙差们也不管，一是他们管不了，现在下雨天还在扔鸡蛋的，可不是什么等闲之人，这可是侯府，伯府之类的贵公子在此，这二来他们也恨不得往这里扔鸡蛋砸门呢！竟然意图猥亵张小山，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但该有的劝诫还是有的，万一哪一个什么侯府伯府的公子脾气大些，冲进门去，将钱元瓘给揍了一顿，这可是他们的失职了，该拦的还是要拦的，几个官差坐在不远处的茶棚底下，正往这边瞅着。

　　“钱元瓘，你个王八蛋，给小爷出来……”

　　“什么烂球探花，什么德行，别让小爷在街上看见你，看见一次，打一次……”

　　“什么才子，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败坏斯文……”

　　“腌臜货，以前还不知道你是这个德行，现如今晓得了，真是极配蠢货二字……小爷这几日等着你出来，小爷平南侯府张九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服出来干一架，小爷不用帮手，敢欺负我家张小山，真是刮了你也不解气，天仙一般的人物，都叫你给侮辱了……”

　　额，这位侯府少爷挺生气了，旁有小厮撑着伞，生怕自家少爷淋了雨，这边张九南似乎是张小山的铁粉，穿衣都不愿动手的人，这会已经扔了一早上的鸡蛋了。

　　话说外边侯府少爷正叫嚣着，骂的极为难听，可钱元瓘家里似乎并没有人愿意开这个门。如今的钱元瓘被堵在家里，喝着闷酒，小厮丫头已经被他给打走了，陪着他的也只有几个同窗好友了。

　　本来钱元瓘高中探花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可不曾想这才几日的功夫，这探花郎的名声真是臭透了，每日都有人来叫骂，钱元瓘起先还出门与人理论几句，但被砸了几回臭鸡蛋后，便门也不敢轻易开了。

　　也曾偷偷差人去报过官，可官府人是来了，就是不作为，每日只维持着秩序，倒是没叫人破门进来。更可恨的是，有时还反串着角色，替哪家少爷扔鸡蛋，这着实将钱元瓘气的不轻，可远在他国，他也是毫无办法了。

　　这几日也只是喝着闷酒，希望风头尽快过去，几位同窗好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进来，好生安慰着，叫钱元瓘不要想那么多，或许是有人陷害呢！

　　钱元瓘心里应着，嘴上只是喝着酒，想着那一日的经过，若不是王谢，若不是金陵酒家，怕自己早就事成了。

　　该死的王谢，该死的金陵酒家，早晚有一天，让你们通通消失……

　　该怎么和张小山解释呢？这是一个大问题，钱元瓘为此苦恼了许久，昨日才经人提醒，想出一个好办法来，一切都要等到下个月的摄山之约了，张小山答应过一起去的，应该不会食言，倒是再解释吧，钱元瓘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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