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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我们的爷爷愁肠百结


  
一看到闻尚田跨进门,我们的爷爷方云卿就头大了,闻尚田这人,烦!这不,又是来说关掉私塾的事。
这事儿,闻尚田已经说过几次了。当然,一直也只是说说,路上遇着了,说一句;做什么事儿的时候碰面了,也说一说。那语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平常得不像是个什么事。就是问:“什么时候关?”“定下日子没有?”“要不要我派些人手帮帮你?”
淡淡的,语气平和得很。听听,真不像是在催着办事,倒像是问吃没吃过饭一样漫不经心。
但那语气里的霸道与没得商量,我们的爷爷又怎么听不出来呢?意思明摆着:“还是关了吧!”“抓紧时间办了吧!”“不办是不行的,不关是不行的。”
我们的爷爷哪里不明白,闻尚田这是给他面子了。换作是其他人,闻尚田的霸道那就是真的没得商量,直接让人上房揭瓦,拆!但我爷爷这里,说到底还是面子大,有我爸爸在,闻尚田还真是得悠住把劲。闻尚田哪里能不知道,这个方云卿,儿子德麟在吃公家的饭,人家当过兵,做过排长、连长、营长。怎么说都比他这个村子里的主任要大得多。现在,听说又转到省里的干部速成中学读书。这就是镀一下金,出来后,是要到地方上做事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爷爷这里,他闻尚田明白,总不能来霸王硬上弓的。
但这已经让我们的爷爷非常烦心了。你说说,这开了一辈子的私塾,现在却总是有人盯着你问:“什么时候关?”“打算关吗?”“想不想关?”
这算哪驴对哪马的事?哪有这私塾开了一辈子,却要人关掉的道理?打算不打算关啊?什么时候关啊?想不想关?语气是软和得很,可是,还是硬巴巴的,一副拿上面政策压人的势头。
现在,你看,还特地找上门来了。
我爷爷整不明白啊,好端端的一个思齐学塾,为什么要关闭呢?新政府为什么一定要关闭掉私塾才肯罢休呢?这思齐学塾,打从洪武年间就有了。后来,到了大清朝,三百年的大清朝没有关这私塾,民国时期倒是也喊过一阵子,楚水县的县长也曾经发来一纸公文,要水廓乡蒲塘村把思齐学塾关了,要办新学堂,学生要去新学堂里学新文化。但后来也没有人再来追着逼着,一直是国有学,家有塾的。怎么到现在了,都老百姓的天下了,倒反而不让办私塾了?
现在,真的是翻天覆地了。但我们的爷爷不服气,他不相信一切都会翻个个儿。再怎么着,很多事,是翻不过去的。远的不说,就说这学问,学问这东西,现在就不要了?或者,就一定不要过去的学问了?对了,还有文化,你闻尚田还不是一个劲儿地说我方云卿有学问吗?文化这东西,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忠厚传家久,诗礼继世长”就不要了?
新社会,新时代,把旧的东西全都扔掉?能一下子扔掉吗?
我们还都是旧人。你倒是来扔扔!再说了,我不还是给新社会生了个新时代的儿郎吗?你让他方德麟回来不叫我一声父亲?不叫?不叫我打断他的狗腿!
我们的爷爷想不通了。
只要一看到闻尚田,我们的爷爷就会想起这闻尚田的名字:
“看看,听听,他这闻尚田的名还是我方云卿替他改的。当初,他就叫个闻上田。都土得掉渣了,上田下地的,无非就是个干地里活儿,也无非就是农家子弟的出息,有个活儿干,有个田里的营生。但一改为闻尚田,那就不是一个味儿了。尚田之外,还可以习文,还可以习武,还可以学工,多好啊!士农工商,都可以叫这个尚田。而唯独上田下地的上田,只能是种田人叫了,一点儿文化都没有。”
我爷爷对自己为闻尚田起的这个名字非常得意,闻尚田也一个劲儿说:“文化这东西,你不能小看,有与没有,就两样。这蒲塘里,也就只有你二先生识文断字,一肚子墨水了。”
蒲塘的人,有时候也把蒲塘叫作蒲塘里。听得明白吗?蒲塘是里,其他都是外。蒲塘人只认蒲塘人,出了蒲塘,蒲塘人不认其他人的。蒲塘,有时候蒲塘人喊顺了嘴,也叫蒲塘梓,或者,蒲塘子。反正,梓也好,子也好,都是文化人的讲究。蒲塘人虽然都喜欢文化人,但是,落到笔墨上,还是喜欢减省,不会写成蒲塘梓,只写成蒲塘子。当然,后来方家的后生们,想要寻根访祖了,终于弄清了,还就应该是蒲塘梓。这些后生,还把这事写成了文章登报了。当然,这差不多是六七十年奔后的事了。
一听到这样的话,我爷爷的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但他嘴上总是说:“没啥!没啥!也就那么回事,也就那么回事……”
心里有点不情愿闻尚田上门,但脸上还得堆着笑,嘴上还得客气,手上也不能慢下来。闻尚田那里刚一落坐,我爷爷就递上水烟壶。我爷爷用火纸将水烟壶的烟嘴儿抹了又抹。那是不让自己的口水脏了人家的嘴、讨人家嫌了。
闻尚田接过水烟壶,从烟壶肚子里掏出一撮烟丝,然后装到烟锅里。那样子,是非常熟稔了。闻尚田也好这一口,看到水烟壶儿比看到他的女人还来劲。他一边用自己的手也揩拭了一番烟嘴,一边吹着了火纸媒子,随后就来了两三口。待一泡烟成了烟屎,将烟管从水壶里抽出来,甩一甩,然后就着烟管的屁股一吹,卟,一声,将烟屎吹到地上,然后,又将烟管放进壶里,接着又从烟壶里掏出一撮烟丝。
吃这水烟有讲究,半晌最多只抽三泡烟。特别是吃主人家的请,就只能三泡烟。多了,就匪了。也就是有点匪气了。不像样子了。在蒲塘村,水烟壶儿待客,旱烟管儿待客,都是个礼数。你逮着了一下子就超过了三泡,就会被人家瞧扁了,什么人啊,下次还有谁敢让你抽?逮着一次就是一次的。再说了,你那一嘴口水,不怕沾上人家的烟嘴子?
我爷爷这个人,到底是做先生的,水烟壶子待了客后,便再也不碰,直到客人走了,他才会拿起来,将里面的水清了,又洗又濯地,好一番功夫才会停下来。
三泡烟一完,闻尚田也用手抹抹烟嘴儿,递回给我爷爷。
一下子,似乎找不到什么话了。屋子里就寂静得有点让人心神不宁。
我奶奶刘小巧正好进了门,一看我爷爷与村民主任无言对坐,便开言道:“闻主任,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但讲不妨哩。我也听我们家二先生讲了,说要关掉私塾。有话就直说吧,犯不着吱吱唔唔、躲躲闪闪、闪烁其辞的!”
闻尚田嘿嘿一笑,道:“你看看你,到底是嫁了个做先生的,也都满嘴的词儿了,弄得人一愣一愣的。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嫂子的眼睛。那兄弟我就直说了,二先生啊,你的私塾,看来,得关门了。上面又催下来了,所有的孩子,都得到政府办的学堂里念书哩。我该帮的都帮了,上面也知道你是军属,但上面也说了,军属就更应该响应人民政府的号召……”
“好,不多讲。我关就是!你今儿个就到广播喇叭里喊一喊,让孩子们从明天起不要再来我方家的私塾便是了。”我爷爷站起身,朝闻尚田挥挥手。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闻尚田尴尬地笑了笑,也知道上人家门上来,说这样的事做这样的事,哪里能讨得主家热情呢?于是拱手作揖道:“多谢二先生,多谢兄台。明儿我到大喇叭里喊,这也是好向上面交差,二先生你也别见怪!”
“我就是搞不懂,这蒲塘村,也没有见着有个什么新学校,也没有个什么老师,你让孩子们到哪里上学?这不是瞎扯吗?”
“这事儿吗?二先生,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上面派的先生就快来了。学校也现成的,就在后庙。”
闻尚田说完,挥了挥手,便走出了方家那间草房子。
闻尚田心里其实肯定也是一肚子气,遇上了我爷爷这样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他也是够难的了。再说了,还有我的父亲这一道坎,他更难过。他是早听说了,我父亲是个战斗英雄,又是个神枪手。弄不好,他这村主任的位置都坐不稳的。
这里闻尚田一走,我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良久,他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高声地喊道:“有了新学校,就一定要关掉旧的?这是哪家的道理?”
让我爷爷愁肠百结、不胜忧愁的还有,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自己这一辈子,就是教书为生,不知稼穑,现在,人过半百,突然间不能再以教书糊口了,这倒是怎么办呢?你把私塾关了也就关了,可你也得给人一条活路。我再怎么不济,也是一个文化人吧?得让我做点事吧?你总得先把个事给我安排好,让我能做点事。我总得养家糊口是不是?这一大家子的,总不能全搁到我们家老大头上。再说了,他现在还在外面哩,哪里管得了家里?
我们的爷爷嘴里嘀咕着。
“你这人,就是个马后炮。闻尚田在这里,你不把你这后半辈子的事跟他说说?”我们的奶奶说。
“你以为我不想说?说了有用吗?闻尚田也不过是一个村主任,能做得了什么主?又能代表什么?再说,他总是会与上面一致,哪里会听我们的?”
“人家不能做主,人家能传话到上面啊!人家把你的话传到上面,上面也得听几句的。你不是生了个好儿子吗?你什么都不说,闷在肚子里,谁又晓得你要写什么文章?”
“你这话说的。不也是你的儿子吗?”
“你啊,读了一辈子书,弄了一辈子文章,就是没有把关门过节、家长里短、人情世故、天高地厚这样的文章弄出来。整个一个书呆子。弄到现在,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耕田扬场你不能低头,割麦插秧你不能弯腰。我看你今后靠什么过日子吧?我把话撂这里,我就是一个妇道人家,养不活你,也养不起你,你找你的大儿子去养去……”
我们的爷爷没有理会我们的奶奶。独自一个人,捧着水烟壶,出门了。
“妇道人家,懂什么?我方云卿人是穷了点,可一辈子没有低头求过人。现在,要他向闻尚田低头,低三下四地求他弄个后半辈子的营生,可能吗?他闻尚田也不是三头六臂,也就一个小小的村主任,连个七品芝麻官都不是。”
但今后靠什么活着,确实就真成了问题。
我们的爷爷出了门,往私塾去的方向走。走了一会儿,停住,抬起头,望向这个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蒲塘村,望向前面去思齐学塾的村道,满眼的全是虚空与茫然。
很多人经过他身边与他打招呼,他都视而不见……
“二先生这是怎么了?”
过往的行人小声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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