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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祭拜


  
第二天,搁下午饭筷子,我们的爷爷便带着我们的父亲,去到村子的西北角上那一片荒芜的坟地里。
离开家乡出去当兵前,总得要有个仪式,有个说法。我们的父亲晓得,我们的爷爷这是要领他去到祖坟上,领他去看祖宗。
意思很明白了,我们的父亲快要去当兵了,要远走高飞了。就必须去跟祖宗说一声,要祭拜一番:不肖男方德麟要离别家乡了,要去闯世界了,老祖宗们一要放心,二要多多保佑……
沿路上不断遇到村上的人,都客客气气地喊方先生。有的问,吃过了?我们的爷爷也会客客气气地回答人家说:“吃过了!你好!”我们的父亲一般不讲话,一般遇上的人,也大多不会问他什么。最多不过是他们走了,遇上的人会转过身来或停下来,拽着另一个蒲塘里的人问:“二先生这是带着儿子干什么呢?”但是,还没有等到下文,便又问来的人,吃了吗?干啥去?也还是不咸不淡地。
我们的父亲,十六岁的年龄,正是最不肯跟人讲话的年纪。只有遇上同龄人,问去干啥了,才笑笑,说:“我跟爸爸去坟上烧几张纸。”
可是,问话的人,会很茫然,怎么突然就要去给祖上烧纸呢?
方家的祖坟,在那片坟场的最北边,傍着蚌蜒河的南岸。
父子二人来到祖坟前,每一个坟上都作了揖。我们的父亲在我们的曾祖父坟前跪下。我们的父亲拿出黄纸,把我们爷爷的水烟壶里的火捻子拔出来,猛吹了几口,吹燃了火,然后,点着黄纸。三厝坟上都各烧了点,然后,又坐到我们的爸爸跟前。
“德麟啊,今天,让你来这里,是想跟你谈些大事。”我们的爷爷说。
我们的父亲心头一凛,知道接下来的话非同小可了,便说:“爸爸,你讲,儿子听着便是。”
“德麟啊,现在想不去还来得及,到底是出去当兵还是娶人家朱家女儿过家常日子,现在,是你自己选择。朱家不管怎么说,也都是殷实富户,家底厚,娶了人家,你不亏的。这事,事关重大,我觉得你妈妈说得对,是得我来与你这个大儿子谈一谈了。”
“大儿子”这三个字,我们的爷爷咬得很重,是很有分量的意思了。这三个字,在任何场合撂出来,都是能让人掂出斤两的。
“我还是想当兵。”我们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还是坚定地说出了想当兵的意思。
“可是,你要知道,我的大儿子啊,你妈妈讲得更对,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再说了,我这摊子事,总归要传给你的。你爷爷讲过了,我们方家祖祖辈辈就是吃文字饭的。不管那个来过的风水先生讲的话作算不作算,但总算给了我们家一个想头,你要成为大儒,你的下一代人,也得要走读书这一条路。出将入相,这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没法子去想的事,但知人论世,做一个有出息的文化人,总该是能做到的。你现在也看到了,你爷爷这一辈,弟兄三个,埋在这里,你看看,他们的坟是笔架形。蒲塘里人把这里叫作笔架地。有的人说得神了,说是到这坟地前,看到过笔竖起来,行云流水般写字的幻相。这些话,是子虚乌有,是人家奉承我们家的,信不得的。我从来不信。但我们方家要出一个大牌的读书人,这我是信的。我想来想去,这码事,还是要靠你的啊!你如果不行,你将来可以讨一门好媳妇,生一群子女,好好教育他们,说不定这群子孙中,会有一两个能够光宗耀祖光大门楣的。你弟弟那东西,你别以为我会指望他,他将来不做二流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们的父亲明白了,我们的爷爷,也面临着选择:他的大儿子出去当兵是一种选择,不出去当兵,是另一种选择。对大儿子,是一种选择,对二儿子,是另一种选择。
当然了,我们的父亲也非常庆幸,出去当兵,是他自己选择的。
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我们的爷爷,其实更希望我们的父亲留下来,好接过他的教棒,将来来执掌这思齐学塾。
可我们的父亲这时候去意已定,哪里是能劝得回头的。
“爸爸,你是读过书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外面的天。我经常听晋元讲外面的事,你教给学生的那一套,不灵光了。现在,早没有科举了,都不考什么秀才举人了,你还在讲什么诗云子曰。现在讲新学,你那是旧学,过时了。你说,我学了又能有什么用?外面很多像这岁数的人,人家已经不学四书五经了,人家学的是另外的东西。爸爸,您看看,我们如果还这样下去,到最后还是个睁眼瞎。”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出去看一看了?”
“是的。总不能方家十几代了,都没有一个人走出这蒲塘里啊!”
“方家不是出了个晋元?”
“晋元那叫出去?也就是到县城去读了几年书,终究不能算是走出去。”
“你听听你的口气,也太大了吧?晋元人家是大户人家,都能进县城读书了,还不算出去?晋元是在新学堂学新知,已经是了不得的人了。到了你嘴里,好像方晋元还不如你似的。你刚才还说,你晓得的这些东西,还是人家晋元告诉你的。”
“爸爸,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意思呢?我就是想出去当兵。我不想像晋元那样只是出门读个中学。”
“人各有志。我们不强求你了。不过,我告诉你,人活到八百岁,也是必须要读诗云子曰的!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你说说,有哪朝哪代断过孔孟之学的?将来就不要孔孟之学了?不,不可能。要的,一定还要要的。你别不信,孔孟这一套东西,什么时候都要。就是晋元,上次回来跟我说,孔孟的东西,一直有人讲。我知道的,外面有人讲新学,也有人讲孔孟。我们这辈人中,有个大学问家讲过,道家是药店,你有了心病了,就得去道家的药铺子里求医问药;儒家呢,是粮店。你以为北京的几个学生说打倒孔家店的事你父亲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你看着吧,他们打不倒的。现在,你看看,私塾里不还是讲四书五经?不讲四书五经怎么打天下?打天下也得讲仁义礼智信吧?”
“爸爸,你还不知道,你这真的是老皇历了。北京城里,三十年前就有人喊新文化了。现在,你看看,人人都讲白话文了。你自己也讲白话文了。你还抱着那老一套的八股文做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八股取士是真过时了,可是读的书,写的文章,不还得按前清的那一套来?你知道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啊,方维周。”
“字呢?”
“字仲仁。”
“这就对了。老人家一辈子心心念念,都想像孔子那样,想把我们的家塾搞大。你怎么就一点儿不像你爷爷,不像我呢?”
“可是,爸爸,我想问你,十几代人了,你们能做大了吗?你一直在说,庄户人家,还不就是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就行了?真要这样,我们的家塾,是不能做得更好的啊。你都走不出蒲塘里,又哪里能做大?不出蒲塘里,又怎么能做成大学问?”
“我哪里不知道呢?但你也看见了,现在,新学旧学,都有市场。爸爸不古板,也在看点新学的东西。前些日子,村长已经跟我讲了,说上面有这个意思了,让我把学校办到公家的名义下,转成新式小学,让我去做校长。”
我们的父亲想接下来话头,可是,被我们的爷爷拦住了:“德麟啊,你听我说下去。”
“我做不做校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今年16岁了,也算是成年人了。我本来打算明年让你结婚,然后,你就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去。但你别忘了啊!我们蒲塘里,被这条蚌蜒河的分岔河蒲水河隔成了河东与河西两边。河东,是方锡君为头,他们带着族人。你也知道的,方锡君这人,他眼里能有几个穷人在眼里?有几家,跑到我们河西来了,像方锡昭、方锡明他们,都愿意到河西来落户,他们是冲我来的啊!当然喽,你也看到了,我们这里也有几个族人,跑到了河东,你看,方姜德泓这小子,现在在东巷口起了房子,全家人都搬过去了。听说,锡君帮他不少忙,锡君想让德泓到门上去做账房和管家。我是看不上这号人的。还有方德喜,也跟了去了。唉,这也难怪啊,河东,就是比我们河西的人家富裕啊!几代人了,都说,河东是东家,河西哩,是扛活儿的。将来,河西,是要靠你了。不能再让我们河西的人低人一头吧?”
我们的父亲想要插进来说一句什么,被我们的爷爷挡去了:
“你听我说。你是方家维字门上的长孙,你大伯家生下了你怀琳姐姐几个姐妹,现在,一家人,全都看着你哩!河西这半边庄上的人,都看着我,看着你哩。将来,有众多维字牌的下人,想要靠墨水吃饭,你得为他们放个样子。我们人穷,没几亩薄田,但是,我们这里,你爸爸手里,其实也就是我们的家塾里,不是连方锡君的儿子也得来开蒙?识文断字,知书识理,是靠我们的啊!你爷爷这一代人,把事情全搁到我头上。你也看到了,我身上有斤两担子哩。你妈妈不懂这道理,总说这穷家不当的也好。家再穷,总得有个主心骨。你真要到部队上去,我好歹再帮你撑住这半边庄子。你要是在部队发展得好,我到时候,就让族里,把云龙家的德贵请出来主事。那小伙儿,也还是明事理的,比你弟德凤强多了。你要是想从部队回来,你把这担子再接过去……”
“爸爸,我没你想的这么远。晋元他们从城里回来讲,将来,不讲这家族家庙的了,不信这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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