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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念经


  “当年,你的母亲带着嫁妆嫁进了相家,跟你父亲也算是琴瑟和鸣,不多久就生了你,再后来,又生了你弟弟果心,儿女双全,你父亲在朝廷里也算得脸,官至二品,这青城有多少人家,都没有他们过的舒心。”

  相老夫人讲到此处,脸上挂着笑,笑容是从心而发,笑得格外甜。

  连侍弄花草的苏嬷嬷都不禁面带喜色。

  那时候相府安宁,祥和。

  上有相老夫人主持内宅,外有相大英官场得意。

  娶进来的媳妇,也就是相遂宁的娘,唐氏,虽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没有十分出色的姿容,好在跟相大英互相喜欢,且唐氏性情温婉,脾气是极好的,又连生了孩子,于相家传宗接代有功,真真是挑不出错去。

  “再后来,你爹就看上了汤姨娘,一门心思的想把她娶进府里来,你娘这半生都心系你爹,吃喝拉撒无一不替他考虑。你爹,就是她的全部,后来,你娘就疯了,日夜不停的说话,又抓挠人,弄得丫鬟都不敢近她的身……”

  相老夫人叹了口气。

  苏嬷嬷放下花铲,也叹了口气。

  “我发现你娘异样,是三月初三那一天,三月初三,我要去庙里祈福,想着拿你娘一个物件去庙里开光,或许菩萨能保佑于她,让她早日好转。”

  “然后呢?”

  “我记得当时拿了你娘屋里一柄如意,那是她嫁进来时的陪嫁,那如意你跟你弟弟小时候都玩过的,不过是寻常东西,那天却不知为何,我一拿,你娘就发了狂,拿了一把削果子的刀就追了出来。”

  苏嬷嬷将手往袖子里拢了拢,像是怕人看到一样。

  “我哪里跑的过你母亲?若不是苏嬷嬷护着,我恐怕已经死过了。”相老夫人拉着苏嬷嬷的手,指着手心里的一道疤痕:“苏嬷嬷为了救我,伸手握住刀刃,那刀锋利,苏嬷嬷的手割了那么深的伤口,长了几个月才好,奇怪的是……”

  “嗯?”

  “争夺之间,你母亲的手也被割到了,我正想拿手帕给她裹住,不料有一只大鸟落在了我们面前,大鸟被箭刺中,估计已经要不行了,你母亲拔出鸟身上的箭,用手抚摸那鸟的背部,它竟然又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身上的血也不再流了,伤口好的很快,而且等我烧香回来,那鸟已经飞走了。”相老夫人如今讲起当年的事,也是颇为吃惊:“如果不是因为你娘的血有治疗的效果,那垂死之鸟,又无医治,怎么会好的那样快?”

  或许,是箭的位置偏了,没有射中鸟的要害……”

  “或许吧。”相老夫人喝了口茶:“当年我脚下养着一只小白狗,因为我娇惯,所以它在府里是恍入无人之境,有一天它趁着守门的打盹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气息奄奄,请人一看,说是被毒蛇给咬了,那是五步蛇,毒性甚强,想来狗是保不住的,恰巧你母亲也在,她去看狗,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有几滴血沾在狗嘴上,就是这几滴血,那狗竟然好了,活蹦乱跳的,又到我脚下撒欢。”

  “可不是嘛,那狗好了之后,又活了三四年才老死了。”苏嬷嬷小声道:“别人问及这狗怎么死而复生了,你祖母便说,是随便扔了些药材给它嚼,不曾想它命大。”

  相老夫人喂养的那条狗,相遂宁模模糊糊的,有些印象。

  那年它欢脱地跑出府外被毒蛇咬中,回来时候蔫巴着,卧在相老夫人脚下,几乎死去。

  那条狗还曾经帮相遂宁赶过老鼠。

  也曾在院子里撵过大鹅。

  知道它将死时,相遂宁还落过泪。

  那年看到母亲咬破手指去摸狗,她只当是母亲病着,神志不清。

  原来是她心善,于疯魔之中,也想要救狗一命。

  或许母亲知道自己的血有救治的功效?

  后来,那狗就又活蹦乱跳起来,还叼跑了相遂宁一只绣鞋。

  往后很多年,相遂宁渐渐把这事给淡忘了。

  如今又从记忆里拎出来,让她觉得醍醐灌顶。

  为什么自己会重生?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是个药人?

  母亲的身上又有多少秘密呢?

  相遂宁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吓到了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却在安慰她:“遂宁,祖母是不是吓到你了?”

  相遂宁摇摇头。

  外头雨停了,连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停了。

  秋日阳光爬过屋顶,懒懒地奔下来。

  房里弥漫着阳光的干燥气息,虽然很淡,却也清晰可辨。

  “祖母一直无法解释这种种怪象,如今,祖母想着,或许你母亲,就是药人。那么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苏嬷嬷给相老夫人续了一杯茶:“若大夫人的血真有此功效,那长信侯府的事该如何?”

  相老夫人又叹了口气:“蓝褪是个好孩子,于情于理,我是想救他的。可是自从出了我那狗的事之后,又受了汤姨娘的一些刺激,遂宁的母亲……神志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想要她的血,她恐怕会跟咱们拼命……再则,她都这样了,难不成我们要强制去取她的血吗?于心何忍呢。”

  “祖母,我想去看看母亲。”相遂宁福了一福。

  “”

  “你去吧,小心着些。”相老夫人交待着:“要不要苏嬷嬷陪你去?”

  相遂宁摇摇头。

  在别人看来,她母亲唐氏疯魔无状,于相遂宁而言,却是十月怀胎生下她的人,她对她,并无惧意。

  唐氏所居住的院子,秋天了,草木凋零,风是凉的,屋檐上那点阳光,洒在唐氏身上,她坐在花丛里,揉枯萎的花儿玩。

  连阴雨,花丛潮湿,花枝深重,几乎抬不起头,一枝枝的匍匐在地上。

  唐氏就坐在花枝上,揪一朵花,又揪一朵,然后放手心里揉揉,再撒向头顶,她头发上全是枯萎的花瓣。

  “母亲。”相遂宁叫她。

  唐氏抬头,眼神迷茫。

  “母亲,我来看你了。”

  唐氏低头。

  花枝上都是刺,唐氏在花枝里摸索,手指就被扎破了,血珠从她手指上流下来,嫣红。

  “母亲,你的手。”相遂宁掏出手帕,欲给她擦手,唐氏躲开了,蜷缩着身体不让相遂宁靠近。

  “母亲,外面凉了,咱们进去吧。”相遂宁想要搀扶唐氏,唐氏却又躲开。

  “大夫人,这是二姑娘啊。”明珠欲追上去,相遂宁拉住了明珠。

  唐氏已经习惯了悄无声息的生活。

  相遂宁不想吓到她。

  无法验证她是否为药人。

  即使是,相遂宁也不希望取她的血。

  相遂宁去找陆御。

  陆御还未起,听说相遂宁来了,披着衣衫就冲了出来:“你找到药人了?”

  来的人只有相遂宁,后面跟着明珠。

  答案很明显。

  陆御伸着胳膊把衣衫穿好,又给鞋子提上:“我问了好些人,可从没人知晓药人的事。看来,让你白跑一趟了。”

  “我知道有个人是药人。”

  “谁?跟咱们长的一样吗?有什么特殊的?你是怎么发现他的?他在哪?”

  “她是……”相遂宁抬头看看,陆府下人有条不紊的在屋里收拾,人多嘴杂。

  陆御抬抬手:“你们都下去吧。”

  待下人退了出去,相遂宁让明珠去廊下守着。

  “药人是谁?”

  “是我娘。”这个秘密,相老夫人守了很多年。一旦暴露了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知道。

  相遂宁对陆御毫无隐瞒,是发自心底的信任他。

  他虽吊儿郎当,但在大事上,从不糊涂。

  “你娘是药人?”

  相遂宁点点头,将相老夫人的话转述了一遍。

  陆御听得云山雾绕:“原来世上真有药人,古书诚不欺我。只是……相二,为了救蓝褪,你要把你娘贡献出去啊?你娘的精神状态……她已经够可怜了,你这不是大义灭亲吗?”

  “我想自己救小蓝大人。”

  “你?”

  相遂宁点点头。

  “怎么,你是药人啊?”陆御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断定自己是药人的?你是眼里能喷火啊,还是嘴里能喷刀子?还是……比如……夜里能发光?”

  夜里能发光的,那是萤火虫。

  “我没有特殊之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药人。”

  额。

  “我就是想着,人,哺育的是人,猫,哺育的是猫,如果我母亲是药人,会不会我也是药人呢?”

  这角度。

  倒也说的通。

  “所以……咱们去长信侯府试一试吧,蓝褪等不了了。”

  “你当真要去?”

  “去。”

  “相二,我敬你是条汉子。”陆御双手一搭,给相遂宁行了个礼。

  长信侯府。

  蓝褪已经病入膏肓。

  无论郭公主如何呼唤,他都没有反应。

  或许是没了指望,郭公主按例请来了护国寺里的和尚来超度,想着让蓝褪在那边不至于受罪。

  几个和尚身披袈裟,盘腿坐着,敲着木鱼,口中诵着往生咒。

  卧房里有些嘈杂,念诵的声音加上敲击木鱼的声音,犹如一群嗡嗡嗡的蜜蜂在围着人的脑袋盘旋。

  鎏金大香炉里,点着长长的三支香,香烟袅袅,穿过帷帐,穿过窗户,穿过窗外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子,远去了。

  这漂浮如白练的香火,袅袅散去,整间卧房,朦胧难辨。

  郭公主隐隐约约看到相遂宁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的,只有陆御。

  公主的心一坠。

  “相姑娘,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来看他最后一面吧。”

  “给我一把刀。”相遂宁盯着陆御。

  陆御一激灵:“相二,你真的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

  陆御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平时防身,觉得这匕首轻的很,如今拿在手里,却是无比沉重,重得他几乎握不住:“相二……”

  陆御将匕首收了回去:“不行。”

  陆御总担心她有好歹。

  桌上有几盘供果,果盘旁边,有削皮的刀。

  趁人不备,相遂宁拿起刀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如果割到厉害之处,她的血会如泉涌,即使大夫在场,也回天乏术。

  陆御犹记得那年遇见一位壮汉,跟人打斗中被削中胳膊,鲜血喷溅出来,怎么按都按不住,那血竟有人那么高,六尺的汉子,顷刻间脸色煞白,死了过去。

  陆御离得近,本想救那汉子一命,可惜点住他的穴位也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相遂宁握刀的样子,那么决绝,决绝的好像了无牵挂。

  郭公主于心不忍:“相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你跟褪儿有交情,你来送他一程,他会感激你的,我们全家都感激你,只是性命攸关,相姑娘千万不要冲动。”

  蓝姎揪着手帕:“相姐姐,不要啊。如果我哥哥有知,他也不希望你这样。”

  连敲木鱼的老和尚都忍不住停住了劝慰她:“施主,一切随缘,不必强求。施主这般,不是给床上那位造孽缘吗?反而让他不能安安心心的上路。”

  管不了别人怎么说。

  相遂宁扑到床前,用匕首在手指上一划,鲜血就涌了出来,可手指上的血不多,流了几下,也就不流了,蓝褪等不得,记得那本医书记载,药人的血,若想救人的命,必要一次一碗,喝到好为止。

  一碗。

  相遂宁看看床头的药碗,再看看自己纤细的手指,她将刀刃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不行。”陆御冲过来,不由分说,将手放在她手腕上:“你怎么这么傻,你这样会死的,知不知道?”

  “小蓝大人等不了了。”

  “既然你要献血,那便让我来。”陆御抽出刀子,一把抓住相遂宁的手:“把眼睛闭上。”

  “你动手吧,我不害怕。”

  “我害怕。”陆御盯着她的眼睛:“你不闭眼,我下不去手。”

  相遂宁只得把眼睛闭上,她刚闭上眼睛,就觉得中指钻心得疼:“哎呦……”

  “好疼吧?”陆御已经撕了一块布给她包扎上:“做药人,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你个傻子。”

  “只要小蓝大人能好。”

  “他要再不好,我就把他打起来。我都不舍得动你一个指头,为了他,你竟流了这么多血。”

  “没事。”

  “你是没事。”陆御沮丧着脸。

  “你怎么了陆御?”

  “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伤害你。,不要再逼我伤你了,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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