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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瘟病


  汤小娘心心念念想看相老夫人病危的模样,不等丫鬟细说,便往相遂宁屋里去。

  相遂宁的院子里,二等婢女穿着浅绿色长衫,垂着头,竖在那儿失魂落魄的,神色哀伤,西边廊下支起的药锅子,下面煎药的柴火还未完全熄灭,药味浓重,这院里的风都是中药味儿。

  隐隐约约看到苏嬷嬷在内室忙碌,有苏嬷嬷在,相老夫人一定在了。

  她病危了还到相遂宁的院子做什么?

  难不成死也要死在二姑娘身边?

  偏心。

  汤小娘心中冷叹,明珠已经掀了帘子请她进去。

  相嫣不急不慢跟在汤小娘身后,拿冷眼瞧着这院中的一切,相遂宁的院子什么时候收拾的这么干净了?窗下那片竹子长势真好,可再好有什么用,还是不及她院里的花开的艳。倒是相遂宁的几个婢女,穿戴虽朴素,衣裳皆是半新不旧的,可面色从容,规规矩矩,一看就是专心调教过的。

  以前相遂宁自己都跟个胆小的猫似的,如今她都会调教婢女了?有长进啊。

  相遂宁的婢女并不待见相嫣,她们见了相嫣,心里也只是想着,看热闹的人来了。

  汤小娘一跨进内屋就嚎起来了:“老夫人......老夫人你怎么就不行了......”

  这声音,哭泣中带着欢脱,让相老夫人有些不自在:“我不是还在嘛,哭得那样痛做什么?”

  汤小些有些犯迷糊:“老夫人.....不是说.......不是说老夫人你病危了吗?”

  “你看呢?”

  “我......我看老夫人好的很,自然是那帮小蹄子,自然是明珠.......那小蹄子疯魔了,敢说老夫人病危,老爷听了骇一跳,这会儿往宫中请太医去了......我因担心老夫人的安危,所以才带着孩子们过来探望。”

  “我无事,你可以回去了。”

  总是这样,话不投机半句多。

  多少年的婆媳了,感情是一点儿也没培养出来。

  知道相老夫人死不了了,汤小娘明白自己白高兴了一场,不免失落,可明珠那孩子在府中伺候多年,也不是什么满口胡沁的人,为什么她要让相大英去请太医?难道?

  汤小娘一双眼睛似琉璃珠子一般滴溜溜地转,她探身掀了掀帷帐,见相遂宁阴沉着脸躺在床上,睡的那样沉,像死去了一样。

  相遂宁如花似玉的年岁,如今双目紧闭,眼下淤青,口唇发紫,脸色暗淡,不像是正常的面相,倒像是大病了一场。

  难道是相遂宁不行了?

  不管是相老夫人还是相遂宁,随便一个不行,对她汤小娘来说,都是好消息。

  汤小娘按捺住心中狂喜,垫着手帕子推了推相遂宁的胳膊:“二姑娘,你祖母在这儿呢,怎么你还在睡着?”

  “你不要动她。”相老夫人黑脸。

  “二姑娘,起来了,嫣儿跟果心来找你玩了。”

  “你不要动她!”

  汤小娘赶紧收了手。

  相遂宁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相老夫人几乎落泪,可她不想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只是强忍着,内心却如煎似煮,分外难受。

  汤小娘对着相老夫人坐了,缓缓喝了一口茶,拿手帕擦擦嘴角道:“我当是老夫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二姑娘不好了,二姑娘这是得了什么病啊?怎么寻常的大夫已经治不了了吗?需要动用宫中的太医了?看来二姑娘是病得不轻吧?”

  相老夫人阴着脸看着汤小娘。

  汤小娘赶紧陪笑:“无妨,无妨,得了什么病都无妨,老爷他已经往宫中请太医了,太医医术高明,什么疑难杂症看不了呢。”

  汤小娘说着话,也是坐立不安。

  她观了相遂宁的脸色,又见她不得动弹,心里也没底,这相遂宁从小到大虽不十分扛揍,可很扛活啊,她四五岁的时候,从假山上摔下去,足足昏迷了两日,后来随便弄了些药吃下去,竟然大好了。一点儿后遗症也没有啊。

  这回是怎么了?

  这是什么毛病啊?

  汤小娘给相嫣使了个眼色。

  相嫣心中狂喜。

  如果相遂宁有什么意外,那她就得不到郭铴了吧?

  敢打郭铴主意的人,死不足惜。

  相嫣拈着手帕子往床前探了探,她想试试相遂宁的鼻吸。

  如果她断气了,那就是请太上老君来也无用吧?到时候太医来了也是白来。

  相嫣刚揭开帷帐,相老夫人就咳嗽了一声。

  这声咳嗽,吓得相嫣退了三步。

  “祖母——”

  “不必打主意,二姑娘有气儿。”

  “我只是想......只是想看看二姑娘.....病得怎么样了,毕竟是姐妹,我也担心她。”说着说着,相嫣就挤出两行泪来。

  相嫣的眼泪,相老夫人早看腻了,也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三姑娘你不是大夫,看了也无用,等太医来吧。”

  几个人隔着帷帐瞧着相遂宁。

  明珠一遍一遍用毛巾给相遂宁敷额头,可收效甚微,相遂宁的头还是滚烫。

  还好相大英马不停蹄请了太医来。

  来的不是别人,是陆御的父亲陆太医。

  陆太医毕竟是宫中太医,见多识广,他提着药箱前来,见到相遂宁颓废的模样,也并没说什么,而是打开药箱,拿出垫子,默默给相遂宁把脉。

  房里很静。

  陆太医收回垫子,重新放回药箱中。从他脸上,倒瞧不出什么动静。

  陆太医像是淡定的,相老夫人略松了口气。

  “老夫人也不必守着了,回房去吧,我这就开药给二姑娘。”陆太医一面说,一面招呼相大英到廊下说话,似乎是有意回避众人。

  廊下竹影深深。

  陆太医挽挽衣袖,就着婢女端上来的水洗了洗手。

  “小女如何?”

  “不大好。”

  “如何不好?”

  “她这脉象,我从医几十年,也没遇见过。”

  “陆太医在宫中行走多年,咱们也同僚一场,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这脉象,我只在医书上见过,倒也不敢妄下结论,等我回去跟几位太医商议一番,再拿个主意吧。我且开一个方子,你们照着抓药喂给她,能不能好,全靠她的造化了。”

  “小女得了什么病?竟让陆太医束手无策?”

  “如果我没断错……是瘟病。”

  瘟病,便是瘟疫。

  瘟疫这病,相大英也只听祖辈说起过。

  瘟疫无形可求,无象可见,且又无声无臭,实难预防。

  先祖时,曾遇瘟疫,白骨遍野,家家号泣,病气易染,乃至灭门。

  一个月不到,死伤数万计,开始死去的人尚能掩埋,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尸横遍野,便也没功夫埋了,都是死哪躺哪。

  那时候的人能不能活下去,全凭自己的造化。

  记得那时候祖辈说过,那次瘟疫,人们高热、头痛、乏力且咳嗽、出血,甚至一个壮年男子一夜之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筷子都举不动。

  莫说是平民百姓,便是位高权重的士大夫们,也死了好些。

  皇帝吓得离了京城,往偏僻南方避难去了。

  在瘟病面前,银子都不管用了,活与不活,真的凭造化。

  相大英问陆太医:“小女虽昏迷至此,高热不退,可瞧着并不咳嗽,也没出血,会不会不是瘟病?”

  陆太医摇摇头:“以我之见,十有八九是,只是人染了病,发病的症状并不完全相同。医书有云: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或是时雨不降,或是暴雨连绵,都易滋生瘟病。此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疫气所感。先朝瘟病几乎灭了一座城,导致尸体堆积如山,十室九空很是凄惨,联想长州城前年暴雨不停,足足下了半个月,今年又遇大旱,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又有不少流民到青城来谋生,这瘟病说不准就是这时候传播开来的。”

  陆太医有理有据,相大英皱了皱眉。

  “如果真是瘟病,那你们阖府上下一定要严加防护,最好戴上面罩,彼此之间交流也要有个距离。至于相二姑娘,最好把她单独安置,每天固定的人来伺候她,而那些伺候她的人,你们也要少接触为妙。”

  “是,是。”

  “我先按《千金药方.卷九.伤寒》里记载的方子开药。若天行时疫,治法不过三种,宜补、宜散、宜降。让二姑娘按时服药,也要多休息,她休息的地方一定要干净,伺候的人也不宜杂。”

  陆太医走后,相大英又去看了眼相遂宁。

  还是那么病歪歪的躺着,毫无起色。

  相老夫人总是揪心:“陆太医跟你说了什么?”

  “陆太医说……说二姑娘她……她可能是……”

  “是什么?”

  “可能是瘟病。”

  相老夫人一惊,瘟病,那不是会死人的病吗?

  汤小娘本来还在相遂宁床前探头,一听说瘟病,吓得蹦出去几丈远,不忘拿手帕子捂住鼻子:“二姑娘这是要害死咱们,好端端的生这样的病,相府岂不是要完了?”

  相嫣不知什么是瘟病,还闪着大眼睛问汤小娘:“娘,瘟病是什么病?怎么我们相府就要完了?”

  “瘟病会传染,得上八成要死。”

  相嫣一口气逃到廊外,拿手帕扇着风:“真是倒霉死了,得了瘟病怎么不说?若传染了我可怎么办?”

  “你是一家之主,总要拿个主意才行。”相老夫人望着相大英。

  相大英背着手在房里踱步,许久他叹了口气道:“陆太医说了,八成活不了,不如拉去外头听天由命吧。”

  “胡说,陆太医医者父母心,怎么会说出这般狠心的话,定然是你瞎编乱造来蒙我的。”

  额。

  相大英咂舌道:“娘也知道,瘟病会传染,总不能让她把我们都传染上吧?不然,把她挪到庄子上去吧,咱们庄子上不是有几个人种庄稼吗?十来间房子呢,让她去那儿,有人伺候,空气也好,又不嘈杂,对她养病有好处。”

  “不行,庄子上都是些粗人,她们伺候的定不称心,二姑娘都这样了,交给她们,岂不是要了二姑娘的命?且庄子离青城不近,来回瞧大夫,也不方便。”

  “还瞧什么大夫啊。”相大英无奈:“太医都没了主意,青城那帮大夫就更不中用了。陆太医也说了,这病啊,八成得靠自己扛,二姑娘的命恐怕没那么硬。”

  “我也觉得庄子不合适二姑娘养病。”汤小娘说话了。

  难得她跟相老夫人步调一致,相老夫人只当她好心。

  “依我说,城外不是有个破败的古庙吗?年久失修,房梁都掉了,不过里面的石头菩萨还是在的。香火旺的寺庙,人家肯定不愿意让二姑娘去,且人多嘈杂,不好养病的,我觉得这破庙就很好,一则安静,二则通风,三则有菩萨保佑,四则不会传染咱们,二姑娘去了那儿,说不准就好了。”

  相大英望着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拄着拐棍子道:“二姑娘哪也不去,就在她这院里养着,愿意伺候二姑娘的人,每人每月加银子三两,不愿意伺候的,今儿就可以走。”

  明珠并几个婢女忙跪下磕头,谁也不愿意离开。

  汤小娘又想说什么,相老夫人给她个眼神,她便不敢吱声了。

  自此,相遂宁喝上了陆太医开的药。一日三次,一次也不能少,如果吐了,便要再熬一些,把吐出来的补上。

  相府都是药味儿。

  大伙出入都围着白色纱罩。

  平时围纱罩倒没什么,只是吃饭的时候艰难。

  得先撩起纱罩,然后夹一口饭,咽了饭,再把纱罩放下来。

  有时候忘了撩纱罩,饭就洒一身。

  汤小娘就不乐意:“抬出去多好,大伙都平安,如今大伙都提心吊胆的,不知何时就没了命了。”

  “二姑娘病了几日,命不是还在吗,没那么严重。”相大英安慰她。

  “你只疼你的二女儿,一点儿也不为嫣儿跟果心着想,万一嫣儿有事可怎么办?依我说,就该把二姑娘抬出去,如今天还不冷,便是抬去破庙住几天又有什么关系?”

  “你去跟老夫人说,如果她答应,我也没意见。”

  汤小娘脸一红,恨恨的端起碗嚼起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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