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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纪念思乾


到今天我仍然觉得思乾像只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出国工作或是参加了一项保密工程暂时与我中断了联系,我去送他,他没有跟我亲自告别,我看着他的身影几个刹那想着等下次见面一定好好吐槽他一番。我久久不能相信他的离去是个现实,我在飞机上、在赶往告别仪式的路上,眼前不断浮现着他的一颦一笑。在大学宿舍里、在他的婚礼上,在去年的济南、北京、长沙

        下车后我见到了他的父亲,他手里夹着即将烧尽的烟蒂,泪痕在眼角结了糊,他粗大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用重庆话反复说着几句感谢我们到来的话,话语有些含糊,大概是说二娃儿有这样的同学很是幸运,我的心被揪得痛,我们这样的同学也不能知道他的辛苦,在他病重昏迷之后才偶然知晓了他的消息。他的母亲走出灵堂,那是他多次提起的身体并不好但依然辛劳的善良母亲,起初我以为她在微笑着迎接我们,但等走到她面前,看到那满眼的泪水我才恍然,母亲的眼睛哭得肿胀成了一条缝隙,那缝隙中噙满泪水。我的眼泪扑簌簌的滚落。他的妻子守在灵堂的门口,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她还认识我,十年前我们曾在他们的婚礼上见过,十年挺长,但绝不足以让我想象下一个见面的地方是在思乾的灵堂,她身体不好,我们劝她节哀,她哽咽着说泪水已经在医院枯竭了,现在只想他平静的走。

        她说我们可以去看看思乾,我进门时就正对着思乾一张大幅的黑白照片,是他头发正短的时候照的,眼中无神,好像这是他用在身份证上的一张照片,我看过他的很多张照片,有他自己说像林俊杰的,也有说像陈冠希的,应该有好多张都会比这张好看吧,我心想着再见时可以取笑他的不慎。我们走到他的遗体前,有人轻轻掀起盖在玻璃棺椁上面的金黄色绸布,我看见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双颊消瘦得是我认识他以来最明显的一次,就算刚进大学的时候也不能比较的,脸上的胡子很长,他是和我一样偶尔忘记刮胡子的人,但终究不会让自己的胡子长这么长的。我想也许是他过早离世,当地有相关的风俗特地为他做了装扮。他一身金色仙衣,我想到从前,谁穿上一件奇怪些的衣裳,一定鄙夷的大笑他半个月。我俩那时家境都很一般,我们一起买过一套黑色革制“皮夹克”,不但穿着不保暖,还常常捂出一身的味道,但即使那样我们也一直穿了几个冬天,因为穿起来比我们带到长沙的衣服都要好看。

        在他的灵堂里我的心意外的平静,我坐在门口几张守灵用的桌子旁,不远不近的看着他的灵柩,感觉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就像大年初二,我们几个同学心血来潮的坐到这里,他留下一副皮囊接待我们自己去逍遥快活了。我努力让自己认识到眼前的事情是真实的,我再也不会有机会和他嬉笑怒骂、谈天说地了,我再也见不到那满嘴戏谑心中担负太多责任的面庞了。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也听到了背后几位同学的抽泣声。

        我们是大学里最好的朋友,我想这是因为我们有很多一样的东西。二十年前的九月,我们第一次在学校东十二栋307宿舍初识,我是我哥送我报到,他是一个人。那时,文俊来的时候给每个人牌烟,只有他接了。我看这家伙吸烟的样子猜他肯定是个混混,他想我这种带着大包小包来学校的应该是个膏粱。当时在一起吃饭、走路应该只是因为住在同一屋檐下吧,我们俩还是同一套床的上下铺。他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我也一样在一个陌生环境尽量保持着一种谦恭的态度。我喜欢玩笑,他也懂得我的玩笑。那时的文俊还有马旭也经常在一起厮混,他俩一个恰似伍百一样痴情而又不羁的歌者,一个像人间最忧郁的情郎,我们四个人走在校园里,常常要拉开二三十米的队形,伴着一曲《三万英尺》,有人看着天,有人聊着地。后来他和我聊他的家庭,我聊我的爸妈,原来两个人心里都隐藏着穷困家庭的自卑。我那时想着去学生会证明自己的能力,他说他去勤工俭学赚一份生活费。我因为军训的加分拿了一等奖学金,他也藏身图书馆,成绩不断的提高。我们的一样,有家庭背景,有性格兴趣,也有在进取心上的那种带有些许自私的韧劲儿。大一那年春节他寄了一袋子腊肉腊肠到东北,我爸妈知道了我有这样一个朋友,只可惜他们不曾见过他,也不会见到了。我有幸见过他的父母,一次在他的婚礼,一次在他的葬礼。

        今天很多朋友、同学都在说他的一生是劳累的,我起初也觉得他的这一生经历了许多我们未曾经历的波折,然而每每让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浮现,他又都是欢乐的,没有与岁月不符的沧桑。我想他的生活应该一样包含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各种色彩,只是在悲伤的色彩中些许重了,但也不能少了他的欢乐。我了解的他,底色应该是欢乐的。那年辅导员老师送了一本余华的《活着》给他作为生日礼物,他读了低沉的说:这故事太悲惨,甚至有些忧心这主人公的命运将是他的人生。我说他就行行好吧,人家故事里主人公的悲惨是他身边的人和动物都没了,但想想最惨的是每一个逝去的生命啊。那本书后来转赠了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

        大二下学期那门考试让他错失了拿学位证的机会,他沮丧了好长一阵子,如果没有那件事也许他会凭借自己原本不错的成绩找一个好一点儿的单位,在一座一线或者二线城市安家落户,或平庸或风光的上班下班,担心着房价和孩子的某一门成绩。这个春节他应该是飞回重庆老家,和家人朋友们吃着巴适的火锅享受着安逸的假期吧。我认识重庆是在他引岛下的,那时流行的解放碑打望,重庆的串串、火锅,重庆话里的“怕耳朵”。他身边的朋友说他就是个怕耳朵,这个我还是信的。那年他结婚,我跟山妹一起到重庆参加他的婚礼,他忙得不亦乐乎,看到我们来笑得合不拢嘴,开着那辆比皮卡强不了多少的轿车带我们去看新房、吃火锅。他和沈洁举办的是当时比较流行的汉式婚礼,我和山妹在台下看着他出场,差点儿一口茶喷溅当场,我想了句话形容他:“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相反沈洁的气质被他衬托的颇有母仪天下的味道。

        仪式后我们吐槽他这仪式太傻了,俩人穿唐装上来像孙子一样朝各个方向一顿叩拜,之后一句话没说就下台了,司仪上来说大家吃好喝好下午主家还安排了打麻将晚上可以继续用餐。他对沈洁和孩子是全心全意的爱,他多次和我说沈洁的产后抑郁,但每次都用“我老婆”来开头叙述,以至于这么多年我都记不起沈洁的名字,那天是在他的挽联上看到“爱妻沈洁”,也看到了“爱子林修逸”的名字。一次我到重庆出差,我俩抽空在机场附近吃了顿火锅,他陪我喝了两瓶啤酒,我说我要赶回广州,他说也不能留我,老婆的病情不稳定,孩子还得他照顾。

        他说他的性格是偏温存的,重庆仔原本的性情是很火爆的,他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一只呲着牙的兔子学着狮子的咆哮,我说我们东北人的性格就是能动手就别吵吵,懂什么叫东北虎吗?我俩其实狐假虎威都算不上,我俩都是葛优说的:杀人不犯法也下不去手那种人。他和班里的很多人的关系都不错,以至于在得知他离世的消息后大家都很悲恸,一天的时间里大家凑了一笔还算不少的帛金由丽娜姐和燕倩带到重庆。他又是那种心中有江湖义气的人,懂得一件事情在道义上、情感上该怎样去做,所以办起事情来找不到半点瑕疵,和他在一起工作处事的人都会觉得舒服。得知他的事情后重庆校友群里也纷纷悼念,一位作家师兄发文道“本是群英待放,却落英成殇”。这些年他对同学的感情之深是我们共同见证的,班里的大小活动他不管在哪都会赶来参加。

        他的身体是不大好的,大学里他知晓了自己有乙肝,之后事事都会小心,避免会传染给身边的人,他的骨髓炎症我也是在他快要康复的时候才知道的,那时他已经卧床半年,他说公司的生意会耽误很多,所以他病愈后开始东奔西走,想把业务做开。去年我们见了几次,有些就是为了一些业务上的事情,他平时对喝酒十分控制,但那次在济南还是喝了许多酒,回想起来那时还是应该及时劝阻他的。将近不惑之年,我们都或多或少的懂得身体健康的意义,然而不在生死面前,我们还总是想逞一把能,侥一次幸,他平时做的是比较好的,但命运选择的程序命令是“随机”,我看着他躺在那里,我想这世界应该是要有灵魂、有轮回、有平行时空或者是有鬼怪的,不然太惨了,他将永远不会有自己的意识了,直到时间的尽头。

        听沈洁和他哥哥说,他在这次肝病住院的时候并没有通知家人,起初是白天输液晚上回家照顾孩子,后来是一个人住院直至病危通知家里人。他对自己的病应该是乐观的,毕竟自己还在一个不算大的年纪,谁会想到一场疾病能把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短暂的几天里夺走呢。丽娜姐和燕倩都说这个月他们都在联系,他和燕倩打听一个项目的同事,让丽娜姐帮沈洁带买海参补身子。他第一次做完人工肝以后状况明显好转,他和哥哥说看样子春节前就可以出院回家过年了。哪知第二天他的病情开始恶化,人逐步陷入昏迷,他对沈洁在旁边的呼唤只能挣扎着挪动手脚和猛烈的呼吸,他睁不开眼睛,没有清醒的意识,想到他陷入混沌,我心生阵阵恐惧,叫了一声朋友,而我能在你的不幸中给予的帮助简直微乎其微。

        二月三日,是我送别他的日子,也是习俗中的出殡,我再次看他的仪容,依旧不真实,我还在想下次见面要告诉他那根本不像他。他们说再去给他上次香吧,门外丧葬鼓乐响起,山城里飘着丝丝细雨,我点燃三支香,心里想着他在生命结束的时候想着些什么,我尽量跨越时空与他产生共鸣,我想他应该牵挂着他的妻儿吧,妻子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孩子还未满六岁,我想我能做些什么呢,他在最后清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谁能是他托妻献子的人呢,他会想到我吗,我该怎样做呢。在我要把手里的香插进香炉的时候,前面一支燃尽的香灰掉落我的手上,我缩回手,那香烬落去之处慢慢泛红,又慢慢鼓起一粒水泡,那形状像是有人遗落在我手背上的一滴泪。

        我看到了被吓坏了的林修逸,他比他的爸爸要帅气。他妈妈让她叫叔叔,他乖巧的叫我,还和我说神仙觉得爸爸太优秀了,就带着爸爸上天堂了。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抱抱孩子,如果思乾还有最后一点儿力气一定会想伸开双手把他抱在怀里,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亲吻他红扑扑的脸蛋儿。我抱着他,透过膨胀起的羽绒服感受他幼小的身躯,我希望能把我的力量传递给他,让他勇敢的去面对生活。那个清晨,目送思乾离去,我想我们相识了二十年,往后我和他之间只剩下自言自语、自斟自饮。

        那天山妹发来一首歌曲《这世界那么多人》,我在空寂中反复聆听,就像在讲我们: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望远方出神,灰树叶飘转在池塘,看飞机轰一声飞向远乡,光阴的长廊脚步声叫嚷,灯一亮无人的空荡,晚风中闪过几桢从前,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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