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郾城是当今眠国第二大城市，街铺更是热闹，路上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天天都似张灯结彩，生意红火。我想哪怕是京城，也不一定比郾城更繁华。
公子那天说让我做饭，但没说只让我做饭。我除了打扫卫生，做饭，我还要承担为鱼塘的鱼撒粮食，照顾好公子的乌龟，以及一并杂事。
为了多多挣这位主子的银子，我认了。
我和沉言站在青楼之外，像两尊晒干了寂寞的咸鱼。
沉言是公子的贴身侍卫，面容清秀，在锦香苑中颇得姑娘们青睐。我曾经亲眼看到小红和妙露为了沉言大打出手。
秒露面目狰狞，护住手中的墨绿色的瓷杯，“这是沉言送给我的，小红你松手！”
“胡说八道，他说谁爱要谁要，又没说给你！“小红力气使大了，眼睛都要瞪的突突出来。
“我的！”
“我的！”
“就是我的！”
……
“呯“！
我转过头去，长叹了一声。
默默走上前去，将满地的碎瓷一点点收进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簸箕里。
我的八卦之心风起云涌，实在是按捺不住了，问：“嗯……沉言，那个瓷杯到底是谁的？”
我看公子一时半会出不来，与公子的贴身侍卫聊几句也未尝不可。
许久，那个倚在门框上的少年人才回答我，他眉头单挑：“什么瓷杯？”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同沉言讲话，锦香苑的好多人说，沉言是个哑巴。但我绝对是不相信的，因为我经常瞧见公子同他在屋子里秘密的说些什么。
想到这里，我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道：“就是小红和妙露争吵的那个瓷杯，我还帮它收过尸。”
沉言瞥了一眼我，神色不变，“反正不是给你。”
他抱臂，我看到他的佩剑闪闪发光，剑穗是深蓝色的。
沉言果然是沉言，尽管我想搭个话问问他这剑是从哪个铺子买的，结果也无从开口——我的语言沉了下去。
我俩站在烈日底下快一个时辰，汗如雨而下，公子才摇摇晃晃地从青楼里出来。
本来我想的是，我和沉言一人搭着一只公子的胳膊，这样扛着烂醉的公子走省时省力。
锦鹿公子瞒着侍妾们出来逛窑子，又没有叫马车。
可是沉言好像很嫌弃我的样子，公子的手刚搭到我的肩膀上，沉言就把手提溜了下来，一个人拥着公子往前走。
我看着他俩，又想起侍妾们依偎在公子身上的样子，打了个寒战。
公子的身子刚刚从火灾中恢复过来，就跑去逛窑子，真是精力充沛。沉言让我守在公子房外，他去膳房拿醒酒汤。
我乖乖的蹲在门外，暗暗思忱，我在锦香苑呆了三年，两年都在公子身边。
公子的酒量好着呢，哪需要什么醒酒汤？
我数上一百三十只水饺，他的酒气自然就醒了。
“一只水饺，两只水饺，三……五十只水饺……九十九只水饺，一百只水饺……一百二十只水饺……”
走廊的木头看的我碍眼，我想起了当日火场的横梁，和我烧焦的毛发。
视线逐渐迷迷糊糊……
“公子，这不合适吧。”
“这，小事。”
……
我做了一个梦，梦我化身青鸟中飞上了九层妖塔，佛祖却出现在了那里，他的手掌好大，对我大喊：“你这妖孽！”然后，我从上往下坠，落入了深渊……
深渊居然出乎意料的柔软……我上摸下摸，手在周游，居然一把抓住了一个人的胳膊。
怎么做这种梦，罪过罪过。
我揉揉眼睛，睁开眼却吓得我跳了一个大趔趄，直摔倒地板上咬着牙。
软榻之上的公子手中一把火红的折扇，他笑盈盈的瞧着我，他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雪白的寝衣不染尘埃，一双眼睛里仿佛有水汽氤氲，他慢声道：“过来。”
我要吓死了，他那张好看的脸在我眼中就像狐狸精一样。
我心里默念无数遍清心咒，一颗颗珍珠一样的汗水马上要溢出来。
我浑身颤抖，不敢上前。怀着一线生机往四处张望，希望寻个人影。
东，西，南，都没有，我斗胆往后回头——沉言！
心下一定，沉言虽是背对着房间站在门框，但想来我安全了一些。大概我心底认为沉言是个正人君子，而公子——这个不正经的玩意儿。
“你紧张什么？”他微微抿唇一笑，动人心魄。
我于是往前一靠，在软榻沿边跪下，点到为止。
但觉腰下一沉，突然之间公子一手将我揽上塌来，我惊讶平时看上去经常躺在软榻之上的公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这点一定要写在本子上。
但我转念一想，也许正是因为在软榻上，他的力气才与平常相异？
鼻翼能感觉到他温热的的气息，和寝衣上泛着紫荆花香。他的手指白皙细长，美妙至极，像一件艺术品。纤细的脖颈一览无余，我却低眼就看到了他的喉结。我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动了动，最后紧紧蜷缩。
他猛地把我的脸对着他那张绝伦的脸，熟练扶着我薄弱的的后背，我看出他眼睛里有肆意挑逗的神色。
高挺的鼻梁近在眼前，微微弯唇。这时不亲妄为男人！可我……可我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
但美色当前，我实在头晕转向。
他的鼻尖看似小心翼翼的顶着我的鼻尖，一会又若有似无的离开，漫不经心的蹭着我，马上又贴过来。
我从鼻子到脚尖都麻透了，不亚于那一天我把头放在水桶里透心凉的表现。
想起这个，我突然脸一红，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将他轻轻一推。
自己则侧着脸向着旁边剧烈的咳嗽，咳嗽，咳嗽……
我连滚带爬地翻下软榻，道：“小的该死，毁大人……公子心情，小的这就滚！”
我的妈呀，他连我这个野人都敢碰，慌不择时吗，欲求不满吗，寻求刺激吗？我跑出去像丢了魂，丝毫没注意守在门外的沉言。
我无地自容。
我跑到一处不知名的角落，锦香苑里唯一的湖水在我的面前荡漾，上面漂浮着小的嫩鸭，挣扎着翅膀。
“你的……头……布。”
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愣住，缓缓转过头，是沉言。
他和我一样望向湖面，碧波荡漾折射着他如玉的脸庞，眼睛依旧没有看我，只手递给我我的遮羞布。
可是不知怎么，我更难过了，本来无泪的眼睛，此时居然流了几行清泪。
我没有接过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就是她，平时看上去愣头愣脑的，怎么还藏着好一段心机。”
“看她那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
“公子怎么想的。”
“还以为她是个老实人，到最后还不是爬上了公子的软榻？”
……
我走在锦香苑里，头更低了，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脑袋要掉下来，掉到土里去了。绿柳和莺歌见到我也不再无视我了，而是一脸狡诈带着三分讥笑，然后出言不逊。
有时候我想，要是我的脑袋真被埋了土，那还好，最起码看不见人。她们的目光如芒刺背，令人好生怪异。许久见不到公子混蛋，上头也没有吩咐，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了。
我躺在草席上掐指一算，马上就三月了，三月了，家乡的桃花开了。我的弟弟九翎应该已经开始摘桃子了。
再坚持坚持，再坚持一下。
我马上就能回家了。
混蛋公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是二月初十。
他和其他的几个金贵公子在一起用膳，我被分配帮厨。
他们在锦香苑里谈论一些诗呀词啊的事情，我听不明白，但是大致记在了我的本子上。
我把刚做好的水蒸鹌鹑端上桌子的时候，听见有一位美人叫公子“子梨”。从未听过旁人叫公子的表字，我们仆役都是只叫公子的。
所以。锦鹿，字子梨。
怪不得他老是让厨娘给他做梨子煮莲心吃。
心下想时，旁边一个斯斯文文书生模样的人，居然明目张胆管那美人道：“莲儿，敢不敢尝尝鹌鹑？”
听到“莲儿”这个名字，我心底一喜，退出席来。
侧在墙的旁边偷偷看着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想把她的远山眉和星子眼都记在心里。
莲儿莫不就是混蛋公子一直追求的那个妙人儿？听绿柳说，公子有一个忘不掉的姑娘，大家闺秀，叫做莲儿，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接受公子。我暗戳戳惊喜，居然终于有女人让混蛋公子倒追，倒是赶巧了。
“你笑什么？”
恍然看见不远处居然还有一个人，盯着自己。
“沉言啊，好久不见。”
我笑嘻嘻，有些心虚。
“答非所问。”他径直走过我的身旁，仿佛刮起一阵风。
“故作高深。”我冷语轻声道。
“你说什么？九棉。”沉言突然之间停下脚步，转过头，瞪着我，有点不可思议。
“啊啊……没说什么，嘿嘿……那个……你觉得鹌鹑好吃吗？”
我虎头虎脑的给他来了一句，挠着头，又是一副九傻子的模样。
他狐疑的看了我良久，走开了。
我揩了一下额头，心有余悸——这人怎么这么难缠。怪不得人人都说，沉言看上去不问一事，但是事事明白事事知。
他走过的路还蜿蜒在那里，但我莫名其妙的怒气，朝那条路啐了一口，“亏我觉得你是个正直的人。”
我小肚鸡肠，上次的事情多少让我不舒服。
揣好怀里的本子，心有余悸，有些忐忑。一仆侍二主，像走在钢丝绳上。但是实际行动起来，居然一点也不困难，三年，我这不是快要熬过来了吗？
公子薄幸，宠幸一个人不过几天。
二月十五的晚上，漫天找不到一只星子，萤火虫都藏的了无踪迹，草丛里窸窸窣窣偶有一只白皮短蛇出没，逃过熊萌的铁锹。寒风阵阵，仿佛能听到百里之外的狼王吟叫。
小红被吊死在这个幽深寂静的晚上。
第二天她的尸体暴露在天光之下，除了脖子上的勒痕，再无别处。我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躺在死人躺的草席上，苍白着死色，又仿佛能随时睁开那杏仁大的眼睛，诈尸起来破口大骂似的。
我不知怎么有些心虚。
这是三年以来处死的第二个人，我记得第一个是我刚来锦香苑不久，只与我相熟的满丽。
满丽的罪名是私携金银细软逃跑。
那小红呢？
我忍不住张望，却发现右边不远处躲在人群里的沉言在看我，他一身低调的黑色锦服，衬出白皙俊美的脸。但我可没心情观察他，他眼睛仿佛长在我身上，想从我身上窥探什么似的。
我不争气的腿子已经开始抖了。
但我决定还是先发制人。
我溜到沉言旁边，沉言很高很瘦，比我高出一个头。
我昂起脸来看他，眼睛眨巴眨巴，声音尽量平静，道:“沉言，你知道小红是怎么死的吗？她好生可怜！”
沉言难得的唇角一勾，我还以为这是个好兆头，结果他却低头在我耳边说：“九姑娘不知道吗？背叛公子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眼神一滞，没等反应过来，沉言却昂起头威严的对着大家道：“小红私藏了公子白玉阁的金银细钿，被公子发觉，她羞愧难当，上吊自杀。”
众人唏嘘一片。
我默默低下头，想逐渐退出人群。
但是手腕被人狠狠揪住——又是沉言，他神情很复杂的看了我一眼，攥的我的手腕生生的疼。
我想起侍妾们哄公子的话来，她们爬到公子身上，公子抱着她们的腰肢，侍妾们就嗲嗲的说：“哎呀，公子，你弄疼我了。”
我望着沉言，神经紧绷，突然张口道：“哎呀，沉言，你弄疼我了……”
我尽量学着柔媚的样子，但我知道凭着我头上刚长出来的几根毫毛，这种行为可耻又可笑。
果然，沉言惊慌，那种复杂的神情转变为一种“这是个什么东西？”的表情，仿佛对我有点恶心，本能的缩回手。
要的就是这个！我使出吃奶的力气跑出人群，一不小心还踩到老管家的脚，推倒了绿柳，我从小就是十里八村跑得最快的孩子。连村里最健硕的野狗我也跑得过，我弟弟九翎曾对我说：“姐姐，你是我们这里，不，整个郾城的飞狗！”
当时我问九翎：“小东西，飞狗是什么东西？！”
九翎委委屈屈，道：“他们都这么说，说你跑得快。”
锦鹿给小红安的罪名是私藏银两，和满丽一摸一样，再加上沉言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思忱终于是纸包不住火了。
一仆侍二主，我的身份……
不能再呆了，不能再在锦香苑呆了，我不能和满丽，和小红一样去死，我还有九翎，他还在家等我！
对于锦香苑，我了如指掌，每条道路，湖水暗处通向哪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莫说小红的别院是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最有利的逃生地方——这里离狗洞最近，也离黄衣贵人给我指的明路最近，就连锦鹿家里的暗道，怎么进，怎么出，我都通晓。
这件事情，在我进入锦香苑满一年的时候，就办的非常稳妥。
我撒开丫子，连沉言大喊：“快抓住她！”都没听到。飞快麻利的抄近路，旋开腿，看准洞眼，一个摸爬，一低身，一身胳膊，安全爬出狗洞……
满地的阳光如同鹅毛般铺洒大道，空气香甜清新，仿佛有烤栗子的味道。我仿佛看到光明就在眼前，仿佛看到九翎在前方的豆腐铺向自己招手，仿佛看到手里大把钞票！
我立刻往前走，不敢懈怠，一个趔趄，拥在了锦鹿公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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