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我回到南国的第三日，杨掌史终于找我秋后算账。她把我单独叫到一个房间里，扣上门，转过脑袋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昏天黑地的训斥。她唾沫星子乱溅，“妙语连珠”层出不穷。我只好低垂着自己的头，惊悚的瞅着自己的脚趾头，恨不得变作一只耗子逃走。
但毕竟是我自己前几天无故旷工，还拿着杨掌史的手信跑出城外。
我错了。
好在等到她骂累了，便挥挥手叫我滚出去了。
此时正是下午时分，橘黄色的晚霞笼罩大地，这些天来，南国的温度越来越高。不久前，人们就都脱掉了冬季拖拖拉拉的长毛衫，换上了清新或嫣红的春装。尚服局今年给宫女和侍卫衣服都更新了，我们女官的衣服也去掉了很多繁琐累赘，和以往大相径庭。
比如宫女律是轻畅的翠绿，上面居然还绣了小小的粉色花骨朵，像是浮在一片春阳中。女官则变成了一双大红对襟领子，然后是烟青色的柔滑官服一直到小腿下面。当服饰赶制出来的时候，头一次见各个宫的，局的，府的婢女们这么高兴，都拿着衣服对比尺寸，每个人都像是了很大的宝贝。
我刚换完衣服，倒也没有很多心思关注这些，只是独自走在甬道上散散步。心里杂乱，刚被骂完，消化情绪。本来想着去满妃那边转转，但她那里离我实在是有些远，遂作罢。
不远处有两个衣着华贵的小孩子在玩耍，互相追逐着，十分欢乐。只不过他们围着一个粗大的水缸，两人合抱我估计都抱不起来。水缸中种着几株玉白色的玉莲和飘在上面的稀稀疏疏的浮萍。
我不想过去惊吓他们了。于是准备转过头去回家。
斜阳稍减，细碎的光芒洒落在墨青色的甬道上，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哐当！”突然一声巨大的落水声掉到我的耳朵里，我吓得蹦了一小跳。
急忙转过身子去，耳边便传来一个男童嚎啕的哭声，那个穿着红彤彤棉鞋的男孩用稚嫩的小手一遍遍重重的敲着水缸的壁——他的小伙伴一头扎进缸子里了。
而他看来是不喜欢读书，没有读过“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居然只是弱弱地垂着水缸。
我迅速跑过去，像一只“飞狗”，一腿蹬到这偌大的水缸的檐壁上，另一只腿趁着这股劲，我整个人一下子跳进去。
水只漫道我的胸口，但是淹没了那个孩子。
刚上的玉莲剧烈的漂浮，有的已经因为这巨大的外力沉没在缸底。
我两只手臂将他抱起来，使劲浑身力气抬他出去。这个已经浑身湿透的小孩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哇哇地乱叫，一脸惊恐，一脸泪。
我刚刚艰难的爬出这顶大缸，都没来得及拧拧身上的水。
不远处一个清瘦的书生赶了过来……
我来不及看来来者是谁，因为刚刚“落缸”的小孩本来没事，可他不停的急促的喊叫，大口呼吸，把自己呛住了。
那个溺水的孩子小脸青绿，憋得发紫，眼睛里冒出泪水。
另一个小男孩拽着成了落汤鸡的我，不住地喊叫：“姐姐姐姐你救救他！呜呜呜。”
“好好。”我边着答应他，立刻马上冲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的背，用科学的方法轻轻拍打。
他一开始痛苦不堪，不过最后也还是把水咳了出来。
终于没事了。我叹了口气，扶了下湿漉漉的额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小孩楚楚可怜，两个都被吓得浑身哆嗦，却依旧很有精力的嚎啕大哭着。
我准备好人做到底，送他俩回家。
“姑娘，怎么了？”突然一个礼貌清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心里纳罕，来者系谁？
我卡着瘦弱的腰，转头一看，果然是刚刚那个书生模样的人。
但见那人简单的做了一个揖，更是一表人才，一身正气。
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是五官如此清隽，望一眼仿佛置身清澈的湖水边，令人如沐春风。他一身青色的官服，穿的规规矩矩，一丝不苟。但是年龄不大，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
但是现在我的心情没有欣赏这位大人。突然而来的春风只会使浑身湿透的我瑟瑟发抖，冻彻心扉。
“嘿嘿，大人你好啊，不过，你来晚了。”
我半笑不笑，耗尽力气的我不想在此逗留了，敷衍地说道。
很多年之后，我有时会想，当时自己居然是那么没有礼貌，真是不该。
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的我心里想的正是：“你这个马后炮，不紧不慢的过来，我把人救上来了你才走到跟前。”
但是眼见他来了也是件好事，尽管此时那衣冠楚楚的大人已经被我的一脸假笑尬在了那里。我也没看他，只是有气无力地说：“大人，你知道这两个孩子在那个宫里头吗，你能送他们回去吗？”
因为前几天我在深山老林里救回了沈稷，回来晚上就发了烧。这两天才好了一点，经过这寒冷的凉水一刺痛，我真的有点受不住了。
从脚尖到脑袋，只觉得身体里的热量一点点发散，力气也逐渐消靡。但我是个坚强的女子，我还能挺住，只不过最致命的是——今天早上我刚刚来癸水。
我真的是怕极了。
“后会有期，先生。”我摆摆手。
我一时间昏了脑，什么也来不及思考，没叫大人只唤了声先生，只往自己家蹒跚而去。浑身湿的透透的，我必须挑那条最隐蔽的小路走，以免被耻笑，一想起太监宫女那一脸的奸笑我就受不住。
然而，我没走几步，身后的一副黛青色外衣便罩住了我。
是他的衣物。
我低头，再回望，他的脸近在咫尺，我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微微热气。
居然……挺温暖的感觉。
“姑娘放心，我送他们回去。”他的声音说实话，很好听，就像高山上的流水，又像高山上弹奏的丝竹管弦，煞是动人。
我不知怎么就是想起了款款流着山泉的高山，想起了伯牙子期。
他为我细心披上衣服，立刻撤开，很麻利。随后退了几步，叫上那两个孩童，转身走了。
我停在原地，那么几秒种。夕阳落在我，和已经遥远的他的身上，全身像是被阳光包裹着，镀了一层浅浅的光晕。
我纤弱的手指微微捏挲他裹在我身上的淡青色罩衫，发现这件罩衫的颜色很接近我身上被水染湿，颜色变沉了些的烟青色。
我抿了一下嘴，朝自己家走去。
“陛下有旨——令年饶虎为主将——齐富为副将，从军行——”
一种大臣兢兢业业的跪在地上听着宣旨的太监尖锐悠长的声音，没听到自己不想听的消息，沈宏面色微露得意。
“领十万大军攻金岭——不卫国土——汝等不必回来——”
看来这次皇帝是真得下决心了，周围大臣一见皇帝下了死令，只是庆幸这领军的任务没落在自己身上。
“拜锦鹿为上将军——辅佐年饶虎——势必攻城——钦此！”台上的太监公公收起谕旨，站定。
沈宏脑袋一片空白。
底下的大臣们沸腾了。
“怎么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去领兵打仗？”
“陛下怎能以国事做儿戏？”
“这，这，这万万不可啊。”
……
“陛下这是和亲王公开叫板吗？”一个刚到官场不久的矮小军官朝着旁边的杜若凛窃窃私语。
杜大人一派清正的模样，不予置会。
但是心里一样是火一般的焦躁，皇太子派九棉得来的消息显示，锦鹿表面上是一个花花公子，但是实际上经常与他的侍卫在暗屋商讨一些军械兵事，且据九棉多年的观察，这人并没有私自募兵，没有谋反的嫌疑。
尽管杜若凛对九棉的信息表是信任。
但是陛下此举是否过于冒险，毕竟锦鹿从未真枪实战参与过一次战争。战争的凶险，岂止是兵书？！
“臣，领旨。”锦鹿温润的声音平静的响起，没有一丝丝的紧张或者颤抖。
沈宏攥紧手指，私底下咬牙切齿。
“皇上，您这样做……”
“沈弟，有何事，明日再议吧，朕累了。”
又是这一招，兵不厌诈的老皇帝笨拙的被太监服下了龙椅，摇摇晃晃地朝着后面走去。
“退朝——”
似曾相识的画面有一次展现在眼前，“好，好你个沈龙。”沈宏的眼睛像是被怒气萦绕，看上去如同地狱里的阎王爷，面色黑沉。
可陛下毕竟是陛下，他在位一日，自己便必须给他几分薄面。
想到这里，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牙齿。
但是现在，沈宏不想等了，他等了太长时间了。
对于这个总是和自己意见不合的兄长，对如这个垂垂老矣的皇帝，他觉得，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把自己多年的积怨奋发出来了，自己养兵秣马这许多年，不就是要等这样一个国家空虚，兵粮不足，太子不在，战争将出的日子吗？
这一次沈宏终于笑了一次，唯一的一次笑容，点缀在他苍老诡异的面庞上，望之令人生畏。
青云在这里住了不少日子了，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刚开始的时候，伤重到他无法起床，但经过这些日子照料，自己沿着门外的小路跑几圈也不成问题。
夏燕看见青云好多了，心里也踏实下来。
太子殿下没有来郾城，直接进了京。而且来的密函上说，这件事暂且不必告诉青云，免得他忧虑。
可这件事有那能瞒得过青云，这个长期伴读在沈稷身边的人。
青云第一次听夏燕讲述密函的内容时，心里已经像明镜一样了。
沈稷到了霖县这个离郾城这么近的地方还要派人送一趟密函，只不过有一种可能——他根本就不是想去郾城。
他不去郾城，去哪里呢？
当然是京城。
况且沈稷走了这么多天也没到霖县，青云更加确定了这一件事情——京城有大事发生。
至于是什么大事，想必青云也猜想到了。
他也倚着门框，一阵冷风经过，不禁咳嗽一声。
“大人，您快快进屋吧，这里风大得了风寒可不行。”忽然耳边闯入夏燕细细的声音，这女孩两弯细细的吊梢眉，嘴唇却略厚，中和了眉眼间的伶俐，但也不木讷，只能说，很有所谓的“丫鬟样”。
这些天来，身边只有她悉心照顾自己——也只能是她照顾自己了，身旁的几个侍卫，是沈稷找来的五大三粗的猛人。夏燕有时候还得给他们专门做一顿饭。
“也怪沈稷，怎得把这任务全搬到你的身上。”青云很是可怜的看着这个质朴的姑娘。
但是夏燕像是没听见，眼睛都不眨，只是把青云拉回了他的房间。
虽然表面上一番平静，但是夏燕还是心里动容了，当然不是个各位像的那样。单纯的夏燕只是单纯的想：“这些公子们怎么中是这么突然伤感，悲天悯人，滥用自己那泛滥的同情心？”
自从沈稷走了之后，我已经好多天和眠国失联了。身边少了一个人，但我也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在南国的这段日子，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过来，都是我人生中很鲜活的一段时光。
我除了刚开始几天自作自受受到杨掌史的斥骂，其余的日子里都过的可以说是很舒心。没有在锦香苑的提心吊胆，日日怀揣不安；也没有作为沈稷爪牙的心绪繁多，毕竟沈稷走后这里没有人再给我下命令了。
而且听说沈稷已经知道青云之战是哪个南国的奸细走漏的风声了。
只不过，为什么沈稷一声不吭，就走了呢？
他为什么，不带我呢？百思不得其解。
我下班后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百无聊赖着，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反正没人看的见我，我吊儿郎当的高高翘起二郎腿，慢慢的消磨着下午时光。
“是她吗？”
“是的，我记得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姐姐。”
“她怎么这副姿态？”
“她就是这个样子啊……”
耳边声音逐渐聒噪，我平静而娴熟的放下自己桀骜不驯的腿。
“您好。”我朝他们摆摆手，一副良家淑女的样子。
眼前的人，令我看呆了。
那是一个窈窕年岁的女子，头上一只简单的金钗，首饰很少但是仅那只金钗就分量很重的样子（辨识金银我最拿手了）。轻轻挽着一只桃花色的水葱袖，那张白净而的没有一点瑕疵的脸偏偏透着红润，笑眯眯的看着我，手边领着那天落水的小孩。
这不是大家闺秀了，这人体通身有种气派的感觉，外表上比寻常的官家女儿大方端庄。可贵的是，她的气质上还有一丝活泼。
总而言之，我看到了一位美女。
“今天，特地领着皇弟来感谢姑娘。”说完，她轻轻一推旁边的小胖娃，道：“说谢谢。”
“谢谢姐姐。”那个小孩子眼睛里转着，一副机灵可爱的样子。
“啊……啊不用谢,”我谦虚小声文雅的说道,“遇人施救，这是应该的。”
然后是一段短暂的尴尬的沉默，沉默的原因是那女子一直盯着我看，夕阳暖暖的撒在我们身上。
结果她冷不丁的说了声：“这位姑娘，好俊俏。”
我傻了，仿佛又变成了几年前村里那条傻傻笨笨的“飞狗”。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一脸真诚的，毫不带嘲笑和欺骗的说——“你很好看”。
“咳咳……”这位身份尊贵的女子突然脸微微红了，转移了话题，“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改天我差人把谢礼给您。”
“我叫九棉，谢礼不用了，”我摆摆手，冲着眼前的妙人说道，“我用不着的。”
说实话，尽管我贪财爱富，但是救一个落水的孩子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我为什么要用金钱去玷污我自己的善良呢？
当然，还有一条原因：她给我那么多金银珠宝，我以后万一暴露身份慌忙逃回眠国，不一样是带不走么？
眼前的女子很是理解的样子，严重透露出快要洋溢出来的赞扬之情。我知道，她在内心已经夸了我一百次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咳嗽，然后我搓搓手，道：“我得了风寒，不好传染给你们……”
言下之意自是送客。
那女子没有丝毫因为被怠慢而生气，亲切的拉着她的弟弟的手，吩咐他：“跟姐姐在家啦小松。”
那个叫小松的儿童随时安分的向我作揖，随那女子去了。
我望着他俩的背影越来越远，想起了我远在眠国的弟弟九翎，心里酸涩。
我真的很想家。
“姐姐，再见，谢谢你！”突然，那个小孩挣脱开那女子的手，迈着小腿居然跑过来抱了抱我。
小小的怀抱很让人温暖。
然后他又放开我，回到那个言笑晏晏的女子身旁，一起离开了这里。
我抬头望了一眼稀疏红橙光色的天空，五味杂陈。
九翎，南国的桃花要凋谢了。那么，眠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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