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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黄金


  有人敲门。

  谁呢?

  我盼有的人敲门,同时又怕另一种人敲门。

  这次的敲法,是用中指和食指的指甲,交替地敲击我那独间小屋门上的玻璃,而且频率急剧地加强着。

  这一定是田欢,那二十五岁的大学生。我真不该在家,我怕他来。

  这怕,不是惧怕之怕,而是怕麻烦之怕。或者,干脆地说,就是一种厌恶的情绪。

  我们这个胡同杂院里的人们,对于各种各样的人物,特别是青年人来敲我这间小东屋的门,已经习以为常。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写小说的,又多以青年人为描写对象,因此都认为有各色各样的青年人来访我,正是我的福气:不待去深入生活,生活本身已经找上门来了。

  田欢的初次来访,在我们小院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他是坐着丰田牌小轿车来的。我以“一视同仁”的善意接待了他,但他还没有离去,我便已经在心里说:但愿他今后不要再来。不为别的,就为他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自尊心。

  别的青年来,或带着稿子求教,或促膝谈今论古,或倾吐满腹牢骚,或者仅仅是出于好奇……田欢却“别具一格”,半小时过去,我就明白,他是来占有我的。不是占有我的财物,也不是占有我的作品,而是来占有那令我当之有愧的东西。

  进得门来,他用一双转动的灵活而迅速的眼珠打量着我问:“你就是苑直文?”

  我点点头。他又上下左右打量着我那小小的房间,踱了几步,依然是很大的口气:“这么小!你那《交叉路口》就是在这间屋写的吗?”

  我又点点头。他低头仔细端详了一番,选中了我唯一的那架藤椅,坐了下来,一边随手翻动着我书桌上的书,一边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告诉他:“师范学院。”

  他撇撇嘴:“你为什么不上北大呢?南开、复旦也成啊。”

  我告诉他:“我没考上那些学校,我考上的就是师范学院。”

  他扔下手中的书,把头偏过去,找准角度,从对面小柜上的镜子里观赏着自己的面影,夸奖我说:“那你不错啊,你写的小说算是震了。原来我还当你是北大毕业的呢。”

  我没吱声,我发现他的瘦长脸和大嘴巴很不谐和,不知他为什么要那么顾影自怜。

  “你爱人她是写什么的?”他注视着镜子,用手抚着长长的鬓角,接着提问。

  “她什么也不写,她是工人。”

  “工人?”他那正在抚鬓角的手停止了动作,抬眼瞥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眼光收拢到镜面上,继续抚鬓角,穷追不舍地问:“干什么的工人?搞工艺美术的?”

  我说出了工厂名称,他咧嘴一个冷笑:“集体所有制的吧?你怎么找这么个爱人!”

  我勃然了:“依你说我该找个什么样的?”

  他这才觉察出我的不快,停止了照镜子,也停止了“查户口”,眼珠恢复了活泼的转动,笑嘻嘻地说:“我爱好文艺,我常访问你们文艺界的人……”接着他就列举了最近的活动:在哪个作家家里遇见了哪个画家,又在哪个电影演员家里遇见了哪个京剧演员,等等,并且一口气说出了一大串文艺界的“秘闻”:谁的长篇并非自己写成却即将出版,谁和谁离了婚,谁排斥了谁而终于主演了什么电影,谁其实就是谁和谁的私生女……听来倒也新奇有趣,不过我估计起码有百分之九十纯系谣言。

  待他滔滔不绝的炫耀使我的耐性已达于极限,我便问他所来为何?他跷着的二郎腿点着拍子,爽快地说:“你给我张照片吧,签上你的名儿。”说着便从衣兜中摸出了若干张照片,有的是颇为有名的演员,有的是颇为有名的画家,也有颇为有名的作家;不过我注意到,其中只有一张签上了名字,所以这些照片是否全是人家亲自送给他的,也还难以断定。

  我托词说手头没有照片,难以奉赠,总算把他打发走了。

  这以后,就有知情的青年朋友告诉我,田欢的父亲是一个什么部的负责与外商谈判的副司长,他坐的那辆小轿车,就是人家部里的,只不过他和司机混得很熟,所以常常坐来坐去地摆阔。据说,他是所谓“合法后门”的得益者。何谓“合法后门”?比如他上这所名牌大学,如果他高考得分根本不够录取线,硬来上,那就是“非法后门”,风险很大;而他得分刚好骑着录取线,因此他父亲托关系同大学管录取的人一打招呼,就把他收到这所大学了,尽管他的分数比别的同学低一截,而且因为他来就要挤掉一名分数高的,但这事好遮掩,不是要“全面衡量”吗?别人发现了来闹,也还可以用一通冠冕堂皇的理由挡回去。再比如他手头总有一两台录音机,什么双频道、立体声、附有邓丽君原声带的,他都玩过。这都是外国客商送给他父亲的礼品,按规定一律要上交,他总是先截下来玩一阵,玩腻了再上交,而这一台上交了,下一台又到手了,所以他总有得玩,比买下一台更富乐趣。你要是对这种情形有意见,他会辩解说:“没违反规定呀,最后不是都上交了吗?”也有的时候,上级允许不上交,而作折价处理,于是他就大做其录音机生意,自己先买下,再加价卖给求之不得的人们,据说最多能从中赚个一百多元——这也很难抓住他的把柄,因为双方是“周瑜打黄盖”,而且可以解释成他买了一台送给对方,而对方因为别的事赠了他几百元钱。给我透露这些情况的青年朋友预告说,田欢再来的时候,很可能会动员我买台录音机,并且会表示他可以给我“打听”、帮忙。

  果不其然。田欢第二回来,除了传播些新的文坛谣言外,便由我的半导体收音机太旧,谈及电唱机之不必购置,而终于落到录音机之不可不有上,据说我如果能经常听听外国流行音乐的录音带,比如美国电影《午夜狂热》的全套音乐,那我的小说便能写得更具现代化风格。

  我便故意说早想买一台,只是买不到。

  他便单刀直入地说:“我卖你一台好了,值五百块钱,你给我五百五吧——只收你五十块‘手续费’,哈哈,我知道你捞了不少稿费,不过比起那些发了中、长篇的,你算个小户,我不向你多要!”

  他竟如此之坦率,坦率得我不得不对他虚伪,因为倘若我也坦率,我冒出的那些话便会使他顿生报复之心——我何必招惹麻烦呢?

  我冷淡地表示这事恐怕不恰当,况且我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总算又把他敷衍过去了。

  然而,不久社会上就传出一种说法,讲田欢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写的那篇引起轰动的《交叉路口》,其中的素材就是他提供的云云。我并不感到惊奇。是的,他田欢享尽了“合法后门”的乐趣,他家住房本来就很宽裕,他却推动父亲为他在新住宅区争得了一个单元;本来某某宾馆的“自助餐”是专供应外宾华侨的,但是由于餐厅某服务员是托他父亲人情才分到这个工作的,因此他常在那个服务员值班时跑去白吃……不过这些也还不足以使他的灵魂充实。他父亲有权,他可以仗势,而且有钱,但是他还缺少那么一种东西,所以他希望能附庸风雅,把我这样的人也算作一个,可以通过接触和宣扬,使自己同那么一种东西沾边。

  他上次来找我是在十来天以前,显得格外地踌躇满志,他宣布已决定去电影厂搞剧本,正在向学校请创作假,剧本将由某电影厂导演接,他前些时帮那导演从广州朋友那儿弄来台七百元的录音机,“他妈的让那班混蛋敲了一家伙,不过质量实在他妈的好!”这么说,他不满足与文艺界的人沾边,而要使自己成为电影剧作家了;我不反对任何人尝试创作,但是我知道他其实是一篇作品也写不成的。有一次他在同我谈话时竟反问我:“金水桥在什么地方?”又有一次他主动给我留下个“临时通讯处”,把“秦皇岛”写成了“奏皇岛”,由此可见其水平之一斑。对于他这种人钻进某宾馆白吃“自助餐”,白白享用“过路”的录音机,我的愤慨还很有限;对于他这种人利用特权钻营到我视为最神圣的艺术领域里来,我气愤得灵魂发抖了——我们难道真的将会看到所谓的“合法后门片”吗?

  他微笑着,他是有信心的。他父亲有权,他可以仗势,而且有钱,并且将因此而获得那向往已久的东西了。他真是一个幸运儿!

  可是,我的屋门虽然号称向每一个来访的青年敞开,我却希望他一生一世不要再来。据说搞写作的人应当冷静地接触一切人和一切事,我却做不到。

  然而,此刻的敲门方式,不是宣布着不受欢迎的人又跑来了么?

  我拉开了门。啊,不是他!我忽然格外地高兴,我迎接客人的热情一定出乎对方的预料,而我也在一种出乎预料的兴奋中,晕晕乎乎了好一阵,才仔细端详起来这位新的来访者。

  来者当然也是个青年人,中等个,皮肤黧黑,五官端正,眼睛闪闪发亮,唇上留着黑油油的胡子;衣着虽不能用“褴褛”二字形容,但起码可以说是寒伧:土布衣裤,敞着怀,露出掉了色、尽是小窟窿的黑色粗毛线衣;一双沾满烂泥的自制布鞋(我这才想起外面在下雨,我们这条仍旧是土路面的胡同一片泥泞)。如果田欢看见了他,一定会用“土鳖相”三个字来嘲笑的,田欢自己总打扮成华侨或外籍华人的模样,说句公道话,那倒的确模仿得颇为高明,足以乱真的。

  我请来人坐到藤椅上,沏了杯热茶请他喝,问他从哪儿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从新疆来的。”他不顾水烫,贪婪地啜着热茶,坦然地说。

  我吃了一惊:“从新疆来?出差?”

  “不!”他搁下茶杯,两眼直勾勾地望定我。

  “那你……是来上访的?”

  “也是为了来找你!”他那两颗黑眼珠黑得不能再黑,油亮油亮的。

  “找我?”

  “对。我的女朋友帮助我,凑了二百块钱,就这么来了。”

  我盘算了一下以后,这样问他:“你现在住在哪儿?”心里一边怦怦跳。

  “住在东郊一个旅店——说穿了,那是个大车店,一个炕睡十个人,一个铺位收五角钱,哈哈,倒不贵。”

  我松了一口气。倘若他没有地方住,我是无法可想的。

  “北京城里的旅馆是不让我这种‘自流分子’住的,我只好住在东郊,坐几十站汽车来找你。”这时我才注意到,随着说话,他嘴里喷出阵阵酒气,而且他的脖子,特别是喉骨下面的那块地方,布满酒后的红晕。

  “找我干什么呢?”

  “我也写小说。找你谈谈。”

  “你上当了。”我诚恳地说,“不少青年朋友都上了这个当,老远地跑来找我,以为我有什么秘诀,起码有点经验,其实我也是刚开始学着写点东西,我是不值得你们花这么大代价来找的……”

  “啊,”他用黑得出奇的眼仁盯住我,忽然一笑,“你这么说,我倒不想骂你了!”

  “你是来骂我的?”

  “你以为是来干什么的?当然是骂你。鬼才来向你打听什么秘诀,什么经验。我来找你,是为了当面痛痛快快地骂你一顿。”

  我没有这种思想准备,我很狼狈。我拎过小小的糖罐,请他吃糖,以掩饰不自在的心情。但是糖罐里的糖都吃光了,只剩下半截果丹皮卷,那是我儿子吃剩的。我更加狼狈。他却捡起那半截果丹皮卷,放进嘴里吃了,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香烟来,点燃抽着,把嘴唇噘得尖尖地喷着烟。

  “你骂吧。我欢迎最苛刻的批评意见。”我终于鼓起勇气说。

  “好,我就来骂。你发表的小说,凡能找到的,我和她都看了……”

  “他?”

  “我刚才讲过路芳的事,你不要故意追问。我和她都看了,我们仔细讨论过。我们恨你,恨你真话假话一块说。你说了真话,惹得我们看,找不着到处找,就为了看看你那些真话。可是你除了一两篇以外,全都有假话。把假话糅到真话里去,比全是假话的东西更气人。你为什么不坚持讲真话,句句讲真话?!”

  “难。”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就这样,已经有人要打棍子、扣帽子了。为了说出一句真话,有时候只好用一句假话来铺垫啊。”

  “这样不行。你们把人从梦里唤醒,却又用假话给他催眠,折磨人!我写,就不这么干,我要全写真话!”

  “你写了吗?”

  “这就是!”他从地上提起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那是我原来所忽略的,只见帆布已经旧得挂丝,布满油渍泥点;他费力地从挎包中掏出了一叠很不整齐的稿纸,递到了我的手中。

  “你这真话,我说假话的配看吗?”我望着他,微笑着,心里其实很不服气。

  “你配看。”他命令式地说,“因为你说的不全是假话。”

  正在这时,我爱人领着孩子回来了。爱人一眼看见来客的一双布满污泥的鞋,蹭到了床单上,但是她忍住了心中的不快,对来客客气地点了下头,又趁来客不注意,对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开始在屋角洗起脸来。孩子照例不听我的指挥,绝对不叫“叔叔”,而是把书包像掷手榴弹般地往大床深处一扔,便翻小人书去了。我看看书架上的闹钟,问来客:“吃过饭了吗?在我们这儿吃吧?”

  “吃过了。”

  “怎么吃得那么早?没吃过吧?在我们这儿随便吃点吧!”

  我听见爱人把梳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搁。

  “确实吃过了。我在东单一个人买了一只鸡,喝了半斤酒。我把剩下的半只鸡送给一个上访的妇女了,她牵着个丫头。”

  “再在我们这儿吃点吧,”也许是他那后半句话的效果,爱人走拢来,确是诚心诚意地说,“喝点大米粥,我这就去煮。”

  爱人去小厨房了,我跟了进去。

  “赶明儿你留人你做饭。我干了一天活,我伺候不来。”

  每逢这种情况我只得忍气吞声。我赶紧端锅要淘米。

  “回屋去吧,人家找你就为了跟你臭聊。”

  我回屋了。不一会儿,饭菜都端进来了。爱人特意炸了虾片和花生米。我知道,她的心是美的,只是我们的生活条件太差了,一颗美丽的心是无法在这样的条件里充分放射出它的光辉的。

  饭后,爱人带着孩子到邻居家看电视去了,这当然并非是因为她喜欢当天的电视节目,或者不懂得过多地看电视对儿子的学业是一大促退,这实在是因为我们的屋子太小,不足以同时容下四个人分三摊活动。

  我这才问起来客的姓名、经历。

  他叫佟岳,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自称是四川籍人。

  “你怎么跑到新疆去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那黑得令我心痒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幽幽地说:“我杀过人,你知道吗?我杀过人的……”

  我愕然了。

  他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身世:“1958年,我十二岁,我的爸爸,一个小镇上的小学教员,被划成了右派。都说1957年是反右年,可是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1958划的右派,据说那一年补划了不少人,他就是我们镇上的一个。我周围的人,包括跟我们家斗过嘴的邻居,都说他是个本分人,可是他竟因为对乡里定的征粮高指标不赞成,说了几句真话,被划成了右派。还被开除了公职,背着铺盖卷回来了,妈妈跟他哭闹,他只是坐在床板上发呆,我记得清清楚楚,发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对面墙上,一块掉下泥灰露出竹篾的地方。从此全家就靠妈妈一个人在纸盒厂当工人挣钱养活,爸爸天天背上鱼篓去钓鱼,有时我也跟着他去,钓了鱼我们就跑到集上去卖,可是往往买主都把鱼绳挂到手指头上了,旁边有个小孩嚷一声:‘他是右派。’买主就又把鱼退还给了爸爸。后来他钓鱼就单为给家里吃了,可连家里人也看不起爸爸,六岁的四妹有一回竟用手指羞着说他:老右派,不做事,光吃饭!他就搁下碗,没有再吃下去。我那时比较同情他,可是年岁太小,也不大懂他心里的愁苦。有一天他钓来好几条大鱼,趁我们都不在家,一个人煎了,下酒吃了,吐了一桌鱼刺,然后就上吊了。妈妈受刺激,大病一场,我们简直没饭吃了。我就恨起把爸爸划成右派的人来。一天夜里,我把菜刀藏在怀里,跑了十几里路,跑到爸爸教过书的学校,我知道校长是谁,见过,一个女的,才三十多岁,我想就是她把爸爸划成右派,害得我们家这么凄惨的,我要杀了她!”

  “你……杀了她?”

  “我溜进她的屋子,她正睡着。月亮光照进屋,我见她搂着三岁的女儿,睡得正香。我忽然想到,我把她杀了,她的女儿可怎么办?我看见了床边桌上,有个用碎布头缝的小球,里头塞的是棉絮线头什么的,还没有缝完,一根带线的针插在上头,月光下亮闪闪的;那是她缝给女儿玩的,我把她杀了,她的女儿就玩不成这个球了……原来她也是人,也有女儿,也想让女儿玩球,买不起就自己缝;她确实把我爸爸划成了右派,开除了公职,害得我们家闹到这个地步,她是我的仇人,可是望见那只没缝完的布球,特别是那根在月光下亮闪闪的带线的针,我下不了手……我就又把菜刀揣进怀里,跑回家了……”

  “啊……”我吁出一口气来。

  “过了几个月,妈妈病好了,大姐从高小退了学,当了临时工,我们家又能勉强过下去了,我就把这件事,向班上的老师坦白了。他当时就汇报了上去,第二天公安局就把我抓起来了,我被带到了爸爸原来教过书的学校,开了批判会,说我是搞阶级报复。那个女校长恨我恨得脸上的肉直跳,公安局说我不够法定年龄,批判完了就放了,她不答应,于是我被送去劳动教养……教养了两年,我出来了,谁都瞧不起我,谁都不需要我,学校不收我,当临时工的机会也没有,我就偷起东西来,我被抓住,铐起来——经常是同别的犯人铐在一起——挨打,被人啐唾沫,关在臭烘烘的、生满虱子的牢房里……可是一放出来,我就又偷!……”他的黑眼球闪着倔强的光,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粗壮的脖子上,一道原来我没注意到的刀疤,鼓得高高的,随着筋脉一高一低地起伏着。

  “后来呢?”

  “后来我决心重新做人,我就卷起铺盖卷,一个人搭火车、坐汽车、走路,到新疆去了。”

  “户口呢?”

  “要什么户口。那里非常偏僻,地多人少,只要去干活,就能挣工分。你不要一听新疆就满耳朵冬不拉响,满脑子小绣花帽子和花布拉吉。我们那个村子百分之八十五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不是放牧牛羊而是种庄稼。你要相信我,我到了那儿就成了个诚实的人,凭力气吃饭,你看我现在的身体,你看我这一双手。”我这才看出他肩膀的厚实敦壮,我注意到他一双粗大的手不但布满了老茧,而且右手大拇指缺了小半截。

  “你是怎么转念的?怎么一下子就决心远走高飞重新做人?”

  “批判和大道理对我这个人都不起作用,起作用的反而是另外的事。我最后一次从牢里出来是1964年夏天,我从儿时上过的学校走过,听见里面传出打乒乓球的声音,我的乒乓球曾经是打得很好的,在我爸爸自杀以前,我得过一次亚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迈进了赛乒乓球的屋子——我一进去,正在打的两个同学突然都不打了,他俩不约而同地离开球台,去把搁在一边的外套抓在手中,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他们是怕我掏走他们的钱包。你说怪不,这个镜头忽然使我良心发现,我跑出了学校,跑到了河边,我把所有衣服全都脱光了,跳进了河里,使劲地游泳,我拼命地用手脚往下按水,使自己浮起来,我脑子里轰轰地响,只有一个声音:我不了、不了、不了!紧接着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我靠在墙上晒太阳,心里头像梗着根竹竿,忽然有人叫我:‘佟岳!佟岳!’我抬头一看,是公社副书记老李,这个老李以前我只是认得他,从来没注意过他,他为什么那么惊讶地叫我?难道我又犯了什么罪过?‘佟岳!佟岳!蜈蚣爬上你脖子了!’我本能地一拍,把一条半尺长的蜈蚣拍下了地。我很奇怪,我这么一个人,就是被蜈蚣咬肿了、咬死了,又有什么可惜?这个老李怎么这么可惜我?我抬起眼睛,只见老李走到我的眼前,他那时顶多三十多岁,瘦格格的,用瘦巴掌拍了我肩膀一下,其实是很平淡地说了几句:‘佟岳呀,你年纪轻轻,为啥就这么半死不活的呢?我看着你可惜哩!你要是好好作活路,我看你出息大哩!’他说完也就走了。他一定不知道他这几句话的力量,这几句话就把我一生给决定了,没几天我就跑到天山脚下,隐姓埋名,一下子就这么多年!”

  “家乡的人,你的妈妈,一直不知道你的下落吗?”

  “我妈妈知道,我给她寄过钱,所以家乡的人也知道。‘*****’当中,一纸外调信函,使大家知道了我是右派的儿子,所以,一直抬不起头来。白天我闷头干活,晚上我就看书——也真是巧事,‘*****’当中,我们公社中学的图书馆所有的文艺书几乎都被宣布为毒草,这些‘毒草’被扔到了一个大坑里,原来说要烧掉,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没烧,用沙埋了,我就常常去挖一点带回我那屋里,看呀看……结果,我爱上了文学,我手痒了,我就写小说……”

  “你一直没有成家吗?”

  “谁说的?七年前我就有老婆了,我们有两个孩子……”

  “那,你说的女朋友……”

  “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当然不是老婆。我老婆也是个出身不好的‘黑五类’,我们就凭都让人瞧不起这一点,互相可怜,结婚了。可我并不爱她,她其实也不爱我。我们就这么过,我看中国人里有不少是这么过,没有爱情,也不一定厌恶……女朋友是这两年从县里分来的师范学校毕业生,在我们村学校教书,比我小很多,爱文学爱得不要命,为了你一篇该死的小说,我们俩能吵上两三个钟头。我爱她,她也爱我。可我不能跟老婆离婚,她没地方去,还有两个孩子。我那女朋友说她一辈子不结婚,一辈子当我的朋友……”

  “你不应当自私,你应当劝她结婚……”

  “和谁结婚?和心爱的人?她心爱的人就是我。”

  我望见他那黑亮得让人没法形容的眼睛,知道改变他的意念是不可能的了,便沉默下来。

  这天晚上我赶写一篇稿子,睡得很晚。夜里,我迷迷糊糊做了好多梦,我仿佛看见佟岳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就站在我的床前,忽而他把菜刀扔掉,脱光衣服跳进了一条大河,高溅的白浪花里,跳动着他黝黑健壮的身躯……

  第二天清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经透过半开的窗帘,亮晃晃地照到我的被子上。爱人和孩子都走了,桌上撂着两只喝空的粥碗,无言地指示着我起床后应尽的义务。

  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还是那种用中指和食指的指甲,交替地敲击门玻璃的哒哒声,而且频率急剧地加强着。

  一定是佟岳又来了。他好不容易从新疆来一趟,我应允同他多谈几次。我答应留下他的小说稿,抽空就看,然后陆续给他寄回去,当然要提些意见——我估计那都是难以公开发表的东西,我没有说“如果好,向刊物推荐”的话,以前我曾轻率地同一些文学青年讲过,结果弄得很被动,编辑部和文学青年双方对我都很有意见。

  我一边答应着:“就来!”一边匆匆地下床穿衣。穿好衣服后我先把唯一的两扇活窗打开,屋里憋了一夜的蚊香气,掺和着我一家三口呼出的废气,实在难闻。从窗缝中飞出几只血肚黑蚊,举手拍去没有拍中。于是我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田欢。

  我非常失望,而且压不住厌烦:“你?”

  “我。”田欢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径直走向藤椅,先把上头的坐垫拿起来抖了抖土,然后再搁回去,轻轻地坐下。

  “又写什么啦?”他偏头向桌上望去,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稿纸,翻动着。

  这是最让我难受的事。我没有成篇的东西,最怕别人看,就连爱人偶尔从我肩后探一下头,我也要不自在,常常引起口角。

  我从他手中抽出稿纸,搁回桌上,明确地给他个钉子碰:“你不要管。”

  他无所谓,从随身带来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厚厚的稿袋,“啪”的一声摔到我的桌上,笑嘻嘻地说:“你给看看!我们的本子。”

  仿佛他用不着知道我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兴致来读他们那个本子,仿佛他让我读,是对我的一种赏脸和恩赐。

  我没有作声,只瞥了一下稿袋上写着的题目:《漓江诗女》,下面并列着三个署名,头一个是他。我怀疑这个本子的阅读价值,因为我可以肯定田欢其人虽然对漓江和姑娘都不陌生,却基本上与诗无缘;但是我又相信这个本子八成能拍成片子,因为我知道署第二个名字的正是那位从田欢手中买到录音机的导演,而第三个名字则是一位只热衷开家庭舞会而从不读书的干部子弟,他的唯一长处就是他爹的职务相当不低。我注意到导演的名字后面有个括弧,写着“执笔”字样。我真该为这位中年导演一哭。

  “我们想先在刊物上发表一下。你得帮我们把这事办成。”他厚颜无耻地扳动着指关节说,“你以后也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发出来领了稿费,咱们先去全聚德,你把老婆、孩子全带去,咱们不喝中国酒,我有从友谊商店买的三十三块钱一瓶的苏格兰威士忌,喝完了瓶子给你儿子当凉水瓶用。”

  幸好这时又有人敲门,不然也许我喉咙里的一团火就喷出来了。

  这回来的是佟岳,我觉得他对我是那么宝贵,我一把握住他肌肉结实的胳膊,把他拉到床边坐下;于是他一双沾满污泥的鞋又蹭到了床单下摆上,在我爱人曾唠叨过几句的污迹下,又添上了新的污迹。

  我没有给他们双方介绍,他们两个对望着,两个人眼里都毫不掩饰地流露着鄙夷的神情。我望着这个场面,心里涌出一股复杂的滋味。他们两个各自有着完全不同的父亲,这就决定了他们两个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境遇;过去是这样,现在仍未彻底改变这种状况,将来呢?

  我尽可能平和地对田欢说:“好,本子就留下吧,我下星期一就给你回音。”

  他站起来,分明不仅是说给我,而是首先说给穿土布衣服的佟岳听:“我跟学校请了创作假,明天我们就去承德烟雨楼,在那儿写第二个本子;如果那儿的小灶败胃口,我们下星期可能就转移到无锡太湖边上去,你先等我的信吧,信上我会把信箱号码告诉你的。”

  我忍耐住,把他送出了门,他不怕屋里的佟岳听见,在门外对我说:“那小子是上访的吧?你少理他们,省得给你惹事。”

  我回到屋里。佟岳一句也不问关于田欢的事,显然,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已经看透。我想到佟岳虽然比我小五岁,但他的阅历却分明比我丰富。

  我坐到藤椅上,诚心诚意地报他以微笑:“我们再敞开谈谈吧!”

  “不谈了。”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回去。”

  “为什么?你不是第一回来北京吗?不是还有事上访吗?……钱和粮票不够我可以给你点……”说到“钱”字,我意识到自己脸红了。其实这又何必?

  “我到长安街上走了走,是漂亮。可是我钻进街上的胡同往里走,心里就难受。为什么三十年了,光是把街面弄得漂亮了一点,稍微向里深入一点,马上就经不起推敲?这几天下雨,那些胡同里多少房子漏雨,我从破旧的大门望进去,蘑菇似的小房子,自己盖的,高高低低地挤在一起,院子里汪着水,小孩子用树棍打水玩……这不该是离长安街几十米应该有的景象……”

  “那么,你认为造成这种景象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应该怎么去解决这些问题呢?”我认真地问。

  他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忽然眉毛一扬,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你知道我那女朋友是什么人吗?”

  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扯到这上头来?我没吱声,只听他慢悠悠地说:“她是从内地下到新疆兵团的知青,后来上了师范,毕业以后分到我们那儿小学校的……”

  我提醒他:“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他声音高扬起来:“可是我没有全告诉你。我们两个先从文学上接近,后来,交往深了。她有一次偶然提起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同她母亲离婚了,她的母亲死在1967年,是经不起揪斗,上吊死的,罪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漏网右派’……你为什么好像不愿意听这些?这种事太多太多,不稀奇了是不是?当初我刚开始听她讲,也是这么个劲头,我虽然也同情她,但并不震动;后来,她就从箱子里拿出一样东西,说是她妈妈的遗物,你猜那是什么?”

  他睁眼望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我怎么猜得出来?为什么非要我来猜?

  “告诉你,你记住——”说到这里,他两眼像放射出了电光,简直要穿透我的心肺,然后,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宣布说,“那是一只破旧的、用布片缝的球,里头填的是棉絮和线头……”

  我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脏仿佛猛地被电流击中,腾腾腾地几乎要冲出我的胸膛……

  “当时,我一把抢过那只布球来,红着眼嚷:‘你妈是校长!’”

  “‘是呀,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

  “‘她是“漏网右派”?哈哈哈……’我狂笑起来。”

  “‘是的。造反派说她反右的时候不坚决,有的人五七年就该划右,她拖呀拖到五八年才去划……’”

  “我就大声问她:‘你知道她五八年划的右派里,就有我的父亲吗?’”

  “‘你的父亲?!’她五官整个乱了,完全变了模样。”

  “‘哈哈哈……我父亲经你妈的手划成了右派,卷起铺盖卷滚回了家,后来就上吊死了;八年过去,你妈又被说成是“漏网右派”,也上吊死了!哈哈哈……’我抱住头笑,一直笑到又抱住头哭。”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原来没问过我是从哪儿到新疆去的,怎么去的;我也没问过她的家乡在哪儿,家里有些什么人;我们都回避问这些问题。现在说开了,我们才明白,原来我们‘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天,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只破布球夹在了我们胸脯之间,我们的眼泪打湿了那只球……我三十岁,她才二十一岁,我们加起来也不过刚过五十岁,可是我们仿佛一下子都变成了六七十岁的人,我们觉得悟出了许多的真谛,我们成熟得连我们自己都害怕……”

  我重重地坐落到椅子上,用手支着额头,仿佛被人用重锤敲击了一下。

  “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我对你那问题的回答——中国为什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吃了极‘左’的亏!开头,是好人出于好心‘左’,后来,林彪、**那一小撮野心家、阴谋家就凭着比‘左’还‘左’得了势,不分青红皂白地一个劲反右、反右、反右,结果,跟着反右的人自己也成了右派,让人家活不下去的人自己也活不下去……中国要想前进,就要狠批极左!你们文学家还犹豫什么呢?怕什么呢?……”

  我抬起头,望着佟岳那刚毅的面容,那充分体现着男性美的小胡子,那黑得像潭底青玉般的眼珠,那整齐、结实的两排白牙,那脖子上隆起的伤疤……我忽然觉得,他就好比是一座荒莽的大山,这大山上确实生着杂草、露着乱石,没有森林绿荫,没有溪泉瀑布,不入名胜之流,不堪耕种收拾……但是,这山下却埋藏着最珍贵的黄金!

  我依依不舍地把他送走。我心甘情愿地送了他一册处女作,一张签有名字的照片。他不让我送出胡同口,他给我的临别赠言是:“批极左要从讲真话开始。你要句句都讲真话。真话让我活得下去。真话能救中国。”

  他走了,给我的床单上留下了污迹;他走了,在细雨中打着一把破旧的蓝色塑料伞,我临到最后才看出伞上用红漆写着的旅店名字,原来那是他租用的;他走了,他的背影绝不高大,但是厚实、淳朴;他走了,给我留下了一叠边缘打皱、沾有水渍的稿子;他走了,给我留下“我杀过人的……”这样的永远难忘的声音;他走了,他使我永远难忘那只用碎布缝成的、里面填着线头和棉絮的球;他走了,他的妻子和女朋友都在等着他,还有他的孩子;他走了,要走几千里,要走到对我来说犹如天涯般遥远的地方;他走了,我应当做些什么?在这块被十年浩劫弄得人与人之间缺乏真诚的信赖的土地上,我对他所给予的信任和托付,何以报答?……

  夜雨哗哗。我坐在自己的斗室里,沉思着。一开始,我只为田欢那样的幸福青年过分的幸福而愤慨,为佟岳这样的不幸青年如此地不幸而抱不平;渐渐地,我的心平静而充实起来,我意识到,要改变田欢的个人品质也好,要开采出佟岳那深埋的黄金也好,关键还在改造他们所处的环境,而要使这环境在各方面都真正称得起是科学社会主义的,我们也许还得付出昂贵的代价……

  当然,事情要一点一滴地做起,我有义务立即行动,用我当之有愧而毕竟已有的影响,靠我的努力活动,去为佟岳这样的青年开路,去为金矿寻求开采者!我想到了自己,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热心可感的前辈和先行者为我奔走呼号,仅凭我自己的一点点才力,我就能达到今天这个地步吗?我不能守成,我要勇猛精进,我要为走在我后面的弟妹们搭桥做梯……

  又是一个清晨。

  又有人敲门。

  我去开门。

  197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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