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正式开始练舞是三日后，早就在前几日看够了其他花娘练习的宁清和对此期待不已。
毕竟虽然她不好明说，但还是对萧行云完全不着急的架势颇为不认同，要是因为练舞不认真在之后的花魁比赛里失利，该有多可惜。
而这可惜如果和她有关系，那就更不行！
“霜烟姑娘，路上热，你走快些，可以早点在水音阁歇歇。”
此时正值晌午，路上人不多，宁清和举着伞站在萧行云身后，被头顶和脚下两端的热气熏得鬓角冒汗，在外面又不好直接催，只能婉转提醒。
萧行云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慢条斯理地扇了扇手里的团扇，他微眯起眼，感受着几乎不存在的风：“没关系，有你为我撑伞，不算很热，走慢些，散散步也好。”
你一个被人服侍的，慢慢散步当然好！
按捺住熊熊燃烧的心火，宁清和嘴角笑意僵硬：“这地面热，越散步越难受，倒不如早些去水音阁，四处环水，更凉快些。”
“我不怕热。”
“……”
眼见两人拐进一个无人的角落，宁清和深吸一口气，面色微黑：“你是不是故意折腾人？”
“怎么会。”萧行云摇摇扇子，神色如常，“我是真想晒晒太阳，你不觉得暖洋洋的很舒服吗？”
“这里没人，你可以先在这里站个一刻钟再走。”宁清和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
没人说话，空气里只剩一声声蝉鸣。
许久，宁清和终于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不想去水音阁吗？”
“是不想。”萧行云几乎是相当爽快地承认。
“可不是你答应我，说今天来水音阁的吗？”
“我是答应你不假，但不代表我就想来水音阁。”
明知他无理取闹却找不到理由反驳，宁清和又气又恼，瞪了他半天，最后只能闷闷憋出一句：“你太过分了。”
宁清和说完，不再看萧行云，也因此没有发现他其实一直在看着自己。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闻声下意识想抬头，紧接着脑袋便被一只手按住。宁清和刚想挣扎，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萧行云的声音：“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天天喊累只是不想干活而已，真碰上想做的事，你比谁都精神。”
手指微动，他本想用力揉揉手下的脑袋，然而临到最后，却只是动作极轻地拍了拍：“赶紧走吧。”
只当萧行云突然醒悟，宁清和转怨为喜，手里的纸伞轻快地转了个圈：“好嘞！”
……
与早上热热闹闹的景象不同，晌午的水音阁里，用以排练的场地空无一人，边上奏乐的乐娘或靠或以手撑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第一次见这样的水音阁，宁清和有些意外地眨眨眼，萧行云却仿佛司空见惯一般，面不改色地跨进去。
不大的脚步声在空旷且寂静的水音阁里显得异常清晰，反应最快的乐娘瞄见来人，立刻坐直了身子，引得剩余一众昏昏沉沉的乐娘也纷纷惊醒，眼神躲闪地拨撩自己的乐器。
零碎的乐声和着门外的蝉鸣声里，为首的乐娘讪笑着开口：“霜烟姑娘，怎么这时候过来，晌午日头多大啊。”
将手中团扇交到宁清和手中，萧行云神色淡淡：“无妨，晌午正好。”
脸上笑容一僵，乐娘不再多话：“霜烟姑娘，您想要什么曲子？”
“曼月吟罢。”
为首乐娘闻言，以眼神示意所需乐器的乐娘。
几声摆正乐器的响动后，由掌萧的乐娘起头，一阵悠扬乐声与场中响起。
曼月吟是一首描述书生与小姐灯会上一见钟情继而相爱的曲子，宁清和曾经偶然听过。
这首曲的出处已经不得而知，有人说是故事里的书生所谱，也有人说是某位乐理大师借着酒意写出。但众说纷纭里唯一能确认的，是一众情爱乐曲里，这首曲子是流传最广，最受欢迎的。
而又因此曲太受欢迎，它被无数乐曲大师一次次的改编，眼下乐娘弹奏的这首，则是数不清的版本里，最为大众熟知的一版。
萧声与琵琶声配合古筝，将书生因身份而犹豫却控制不住爱慕，小姐因遇见心上人而欢欣却为现实怅然的情绪娓娓道来，叫人被酷热搅得烦躁的心，一点点被抚平。
萧行云就在这曼曼歌吟中起舞。
也许是因为练习中不喜拖沓，又或许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今天的他并没有穿水袖飘舞的衣裙，而是特地换了一身相对简便利落的裤装。
他动作很轻，舞动时几乎如同轻点在水面上，为练习特意只是束好的长发随着轻盈的动作飘舞，有几丝散落的碎发被风吹至鬓角，整个人仿佛在乐声中变成了一只翩飞的蝶。
边上没有参与演奏的乐娘们因惊艳而抽气，坐在她们身旁不远的宁清和却只是静静地望着萧行云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不因旁人的惊艳而自得，也不因自己的从容而自满，从头到尾都平静得如同水面一般。
他是真的不在意，甚至不喜欢花魁大比。
意识到这点，宁清和微怔。
然而虽是如此，但他并不因为对比赛无感便随意懈怠，每一个动作都完美的恰到好处。看着场地中央旋转的身影，宁清和突然有些出神。
下一秒，一条白色披帛轻轻拂过她的脸。
淡香随着风钻入鼻尖，披帛从眼前滑落，还没回过神来的宁清和就这样与不知何时来到附近的萧行云对上了眼睛。
有笑意自那双眼里一闪而过。
来得快去的也快，呆呆看着萧行云不着痕迹地踩着轻盈的步伐转回去，宁清和脑袋里一片空白。
披帛从哪冒出来的，他特意来这一遭的目的是？
身旁花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听的并不真切，然而从她们惊奇中含着欲言又止的眼神中，宁清和也大概猜到了她们会说什么。
望着不远处兀自垂眸舞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的萧行云，她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乐声和舞蹈仍在继续，此时曲子已经来到书生与小姐因外界的阻碍而被迫分离，书生鼓起勇气去找小姐的部分。
琴声铮铮，萧声愈急，琵琶声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沉寂下去，只剩一阵又一阵的扫弦声回荡在空气中。
萧行云的舞也愈急。
明明姿态优雅不减半分，可随着曲子渐渐激烈，萧行云的舞姿也分明变得越来越利落轻巧，直到曲子来到小姐以死相抗双亲的最高/潮，他作势拔剑自刎时的动作，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唯独宁清和望着那动作，眼瞳微缩。
因为太干脆了。
萧行云的动作太熟稔，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
这是习武之人才能做得到的力度。
之前所有的舞蹈在这一刻连到了一起，宁清和终于知道那一直让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习武。
不仅如此，从他刚才的动作来看，他的武功还非常高强。
宁清和不由想起很早之前，在他矮几上藏着的那本剑谱。
那时她只当萧行云是用剑谱辅助他学习剑舞，而此刻来看，他竟是真的在修习剑术。
又或者说，他其实是在用剑谱提醒自己，以防一身武功因待在花楼太久而渐渐被荒废遗忘？
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吗？
想法成型的那刻，萧行云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
他说：住的有什么不习惯么？
什么不习惯？
能有什么不习惯？
宁清和突然想到那晚迷迷糊糊时在房顶听到的响动。
当时因为只是偶然听见，并没有在意。但现在仔细想想，那落在屋瓦上的声音轻而有规律，如同什么有重量的东西点在上面一般，就像是……
脚步声。
一个轻功高超的的人，在她头顶上的屋瓦上穿行而过，虽然动作极轻，却依旧避无可避地留下了响动，然后被她听见。
萧行云知道这件事，所以他问自己；但他不想又让自己知道这件事，所以当自己的回答里没有怀疑的意思时，他不再多问。
可一个轻功高超的习武之人，来花楼的目的是什么？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总不该是寻花问柳。
那么，是暂时路过？又或者……
悠悠乐声重新入耳，渐渐趋于平缓柔和的合奏声中，宁清和静静望着最中间开始收尾的萧行云。
经过刚才的急骤雨般的舞蹈，终于来到最后这段小姐与父母以死相逼抗争成功，得以与书生终成眷属的乐声里。萧行云的舞姿变得婉转优美，轻快却带着矜持的动作，将曲中小姐快乐却因家教而克制的心情表露无疑。
纯白色的披帛在萧行云手中如同一片最轻薄的雾，雾在周身穿行，他整个人仿佛随时会随雾消失。
宁清和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能成为头牌。
也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身形高挑早已超过正常女子，却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是否真的是女子。
耳边猝然响起一声小小惊呼，下一秒，一只白瓷茶杯被手握着，轻轻搁在自己桌前。
那只手的手指很长，白皙纤细，骨节分明，宁清和循着它望去，萧行云的脸就此出现在眼前。
“总盯着我做什么。”
他的语气大家都能听到，很平静，像是在训诫。
他的脸只有宁清和看到，眼中光芒跳跃如星。
他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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