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伪书盗印
傍晚时分,卢植的房间里,床榻上摆着一张几案,而卢植和刘宽则隔着几案相对而坐他们的交谈很早就陷入到了某种焦灼之中,没办法,双方的差距实在太大!
说白了,杨赐那边通过刘宽递来的条件是什么呢?是让卢植就此放弃!
这不叫谈和,这叫劝降,而卢植这种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投降呢?
当然了,今日因为喝多了而留宿在这緱氏山下的士子们太多,两位大佬就算是半句话都说不拢也不好意思就此散场否则说不定又有人起哄让他们俩握手言欢之类的,那可实在是太恶心了。
但就这么干坐着,恐怕也只会让气氛越来越僵硬,尤其是天还这么热。
天黑了吗?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刘宽就差直接趴在案上睡着了,一直看到有人进来点燃了蜜蜡所制的烛火才恍然回过神来。
正是如此。进来点蜡烛的公孙越低头称是。两位恩师要不要用些饭菜?
身子塌下去的刘宽和正襟危坐的卢植对视了一眼,然后纷纷点了下头虽然都不饿,但是能有东西填嘴总比这么干熬着强吧?
且上些饭菜来吧!卢植如此吩咐道。
若还有窖在井水中的葡萄酒也别忘了送上来些,天气还是暑热难耐。刘宽忙不迭的又追加了一句。
喏。公孙越赶紧答应。
不过,片刻之后,当饭菜被端上来以后,公孙越却抱了一个与白天形状迥异的大酒坛子过来了,而甫一掀开坛口,瞬间就满屋酒香扑鼻莫说刘宽了,就连卢植都好奇的看了过来。
回禀两位尊长。公孙越小心道。葡萄酒本来还有一些,但已经分赠给了各位着急回洛阳的师兄弟。这是另外一种好酒,味香而凛冽,号称三碗不过岗!这是我家婶母令人从青州高价寻来的酿酒秘方,据说啊,当地有一岗,名曰景阳冈
不待故事说完,刘宽就已经来了精神。
而卢植更直接,他全程都在捋着胡子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这打虎的无稽故事,还是在笑这‘三碗不过岗’的口气!
片刻之后,公孙越躬身退了出来,然后直奔后院而去。
喝了吗?后院中,公孙珣正在焦躁不安的转着圈,看到公孙越回来,立即追问。
怎么可能不喝?公孙越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后答道。这两位可都是洛中公认的好酒,听我说了那什么三碗不过岗的典故更是满脸的不服气,我还没出来就已经各自喝下了两碗
公孙珣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兄长公孙越忽然欲言又止。
我意已决。公孙珣头都不抬的应道。看这几日风声,朝中诸公肯定是不会再给卢师机会了,而再这么下去,他必然会如那葡萄酒一般被冷藏在地窖里他自己冷藏或许咎由自取,却要连累我们兄弟?我断然是不服气的!
我不是说这个。公孙越一直等对方说完才无奈解释道。我是想问此事真没必要和伯圭大兄他透个底吗?
公孙珣闻言怔了一下,良久才负手答道:他这人天生的运气,本来就在岸上而这件事情如果败露,我们只怕要被卢师撵回辽西,既然如此,何必要牵累他呢?
公孙越抿嘴不言。
大兄走了吗?公孙珣复又开口问道。他没怀疑什么吧?
已经护送那些想回去的师兄弟回洛阳了。公孙越赶紧又开口回复。而且也没什么疑虑,只是以为我们确实想促成两位老师和睦。
那就好。
兄长
还有什么?公孙珣已经带了一丝火气了。
许攸这人,当真可靠吗?公孙越低下声来,恳切问道。
不是许子远可不可靠,公孙珣叹口气道。而是你我兄弟在洛中根基太差,只能依靠此人罢了!
公孙越闻言刚要再说话,却不料被自己兄长直接打断:你且去子衡兄房中,看看他的‘文章’作好了没有!
公孙越愈无可奈何,但也只能低头称是:
喏!
就这样,等到自家族弟走掉以后,神隐了一整天的公孙珣这才放下了负在身后的双手——无他,这双手在刚才说话时就不自觉的颤抖,根本压不下来,所以才要藏在身后!
而此刻,公孙珣看着自己这双微微颤的手,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因为说起紧张不安,他这个主使者只怕比公孙越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偏偏又无法表现出来而已。
夏日间,天色黑的极快,不一会功夫对面的义舍就又开始例行的喧闹了起来,三个猪带两个猴的声音隔着一条官道都能隐隐相闻,而公孙珣则继续负手站在后院门口,等着各路消息:
先是派出去的高句丽婢女来报,说是半坛子酒都没了,两位贵人都已经醉的有七八分了,就只等着后劲作倒下去了;
然后吕范那边又让公孙越过来,说是‘文章’写错了字,事关重大不好刮掉,只能重新写,请少君稍安勿躁;
接着,韩当又引着许攸过来,后者居然是要来追问一下公孙珣,说是许诺给他的宅子能不能给换到洛阳城南?因为城南富贵人家多,方便他交游
这时候,公孙珣根本不知道是该佩服他的定力呢,还是该佩服他的贪的无厌。
不过总而言之,到了晚间大约戌时末亥时初时,事情按照计划的那样,终于一条条的有了一个好的结果——许攸彻底满意了;吕范也写好了他的文章;而更重要的是,刘宽和卢植也终于酒力作醉倒在床榻上了!
于是乎,公孙珣也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珣弟请看。自己的房间里,吕范满头大汗的递过去了一册摊开的竹简。
好文书。灯火下,公孙珣大略审视了一遍对方的‘文章’,然后连连点头。跟卢师的笔迹足有八九成相似!
不相似恐怕也难。吕范苦笑道。平日里本来就是我负责校对卢师的公文你放心,不止是笔迹,这文风我也能保证做到七八成相似。
是吗?公孙珣这次是真的惊异了起来。
卢师不是喜欢寻章摘句的人。吕范摇头解释道。文章简洁而直接,所以好仿
这样更好,这样更好。公孙珣看着上面的文字连连点头。另一份呢?
在这儿。吕范又递上来一册竹简。我看到了那许攸带来的刘公书稿,笔迹大略还是能模仿成的。
这就已经足够了。公孙珣再度点头。反正内容都一样,只是改换一下口吻而已。咱们是不是该上印了?
这一次,旁边的公孙越与眼前的吕范都未说话。
阿越去取刘师的印绶来!公孙珣似乎早有预料,咬咬牙吩咐道。子衡兄化开泥丸,我亲自来封印!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依言而行。
汉家制度,最重印信!
一般来说,一个官员只有接受了任命之后才有资格接手官印,而他一旦辞职或者死掉以后一般要把印信上交实际上,绝大部分印信丢失的情况只存在于军人战死沙场这种事件中。
那么反过来说,一旦一册文书上有了正式的印信标志,那一般而言就代表了相应官员最正式最直接的态度,对下可以视为行政命令,对上可以视为最终表态。
所以,公孙珣要干的事情很简单,既然卢植不愿意实事求是,那他就帮着对方实事求是好了!
没错,他要做一封伪书,然后以卢植和刘宽的名义给皇帝上表!
伪书的内容很简单,且给双方都留下了余地——熹平石经不是石碑上刻字吗?但是碑有正反面啊,正面刻今文官学,背面可以刻古文啊!
这个主意脱胎于公孙大娘的书信,但是经过了公孙珣因地制宜的挥——比如说他专门找了刘宽过来!
刘宽不是主修《韩诗》吗?他不是全大汉都知名的宽仁吗?他不是今天被一大群士子亲眼所见要和卢植和谐讨论古今文争端吗?
那不正好吗?就让刘宽和卢植‘和谐讨论’一番后‘联名上书’,然后对皇上说《诗经》那个碑文,前面刻《韩诗》,后面刻古文的《毛诗》好了!
且看看这封联名上书送达御前以后,局势往哪里走!
反正无论是往哪里走,公孙珣都不用再呆在緱氏山这里伺候卢植了吧?
计划胆大包天,但其实反而没有太大风险因为这个计划中有一个关键人物,刘宽!
刘宽的宽仁和糊涂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甭管是真是假,他应该都会继续保持这种风格,所以事以后无论是为了不丢掉官位,还是说他会以为这是卢植所为反正他十之八九应该都会追认这封上表的存在!
而一旦他承认了这封上表的存在,联名的卢植也就无法反驳!不然呢,莫非他要说刘宽说谎?
换言之,就算卢植精明如鬼神,心里清楚是公孙珣所为,但只要他不拉下大儒的脸来私下报复和惩处对方,公孙珣这厮都会无恙。
而且再说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卢植十之八九要去修什么《毛诗》,哪里有时间报复什么公孙珣,指不定这厮早就已经趁着机会跑到刘宽那里继续在洛阳厮混了。
当然了,一切的前提是卢植并不会拉下脸下死手而说到这一点,无所不知的公孙大娘不是在信里写了吗?
卢植这人未必可怖!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旁的吕范已经化开了泥丸,而公孙越也一脸惊惶的取回了刘宽的印绶——后者在换衣服时,将全套朝服直接扔到了房间里。
话说,由于纸张的书写性有待提高,也无法普及,所以汉代的正式官方书简依然是木简或者竹简,而简书是要用绳子穿成串的。书简上面写好字并卷成捆以后,绳子不仅可以捆绑结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封泥!
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方形木制凹槽,将书简引出来绳子的一部分放入凹槽,然后再放入用水化开的黏土泥丸,最后盖印!
这就是后世火漆和印泥的来由了。
由于是联名上奏,所以公孙珣这次是将两封书简的绳子系在一起打了个结,然后才加上泥丸,并盖上了刘宽的银制光禄勋官印。
银印其实很小,只有一指长宽。然而做完这个动作后,公孙珣却不由的喘起了粗气来:还有卢师的博士印那两位已经完全醉倒了,谁去帮我拿来?
公孙越与吕范对视一眼,都是欲言又止。
没人帮我分忧吗?公孙珣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腔调已经变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计划固然是很好,但前提不止是卢植‘不可怖’,更重要的是不能在干这种掉脑袋事情的时候被人抓现行啊?!
这要是进去在卢植腰上翻印信的时候被现了,那自己还玩个毛啊?!
兄长,要不就算了!公孙越咽了口口水道。就在緱氏苦读一年也无妨,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咱们就回辽西好了!
少君。刚刚替两位两千石大佬写了假奏章的吕范此时也有些心虚了。此时收手还来得及!
哈!经过这二人一劝,公孙珣反而失笑。我曾听母亲说过一句话,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如何还能退?这是做事情的道理吗?
屋内二人齐齐变色,都咬牙想要应承下来。
你们就不必了!公孙珣当即摆手道。这事本来就是我主使的,关键事情自然由我去做!
言罢,不待这二人反应过来,公孙珣直接推门而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并未有多久公孙珣去而复返,手上赫然多了又一个由青绶所系的银印。
最难的一关过去,这下子三人的动作利索多了,继续打结化泥盖印,不一会就又加上了一个泥封。然后吕范取来一个铺着丝绢的木匣,小心翼翼的将两封连在一起的书简给放了进去。
事情告一段落。
但仅仅是告一段落,还没完呢!
绶印收好,赶紧把许攸叫来。公孙珣旋即吩咐道,然后整个人却跌坐在了床榻上。
吕范和公孙越依言而行,而不一会,许攸就在韩当的陪同下过来了。
子远兄,事情就拜托你了。公孙珣指着封好的木匣子说道。事成之后,不但有洛阳城南一栋宅院相送,还定有其他重谢!
听到这话,许攸当即面有喜色:请珣弟放心,我许子远一言九鼎,绝不误事!现在我就出,连夜去洛阳城外候着,等到天明城门一开,我就直接去找蔡邕他那个人太好糊弄了,刘师和卢公的封泥在此,断不会有所怀疑,等明日刘师回城,这书简必然已经送达御前,然后刘师也只好默认万无一失!
拜托子远兄了!公孙珣站起身来俯身行了一礼。
许攸坦然受之,捧着木匣转身就走。
另一边韩当刚要跟上,却不料被吕范直接拉住,后者悄悄指了指前者的佩刀韩当会意,微微颔,然后才返身追了上去。
人一走,屋内三人俱皆无言。
良久,公孙越方才起身道:我去把刘师的印绶放回去。
公孙珣也跟着站了起来:险些忘了,我这里才得赶紧,卢师可是把印绶系在腰上的。
吕范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家辛苦一整日了。公孙珣见状不由摇头。阿越送回去以后不必回来,直接休息去吧,子衡兄也是,你也直接歇息,我也不来了。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静待佳音罢了!
吕范和公孙越一起颔,三人就此分开。
来到卢植房内,情形果然还和之前,刘宽趴在几案上酣睡,卢植则在前者的对面仰卧在床榻上公孙珣松了一口气,小心的将卢植的博士印绶系回到了对方腰带上。
直到这时,他才彻底的放松下来。
然而,就在公孙珣转过身来,准备溜出门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句毫无醉意的问话:你知不知道,依汉律,偷盗两千石印绶,并做伪书者当斩?
一瞬间,公孙珣张口结舌,汗流浃背,手足皆不能动。
卢植在緱氏立学,平心率物。时岁有蝗灾而民俭,有盗乘其夜寐而入其室。植阴见,依旧假寐,任其搜罗己身,将走,乃起身整拂,自后正色训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盗大惊,自投于地,稽颡归罪。植徐譬之曰:‘视君状貌,不似恶人,宜深克己反善。’乃收为弟子,自是一县无复盗窃。——《世说新语》.规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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